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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5-05-11 | 來源: 外灘教育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赴美12年後,我對母親才有了全然的理解和接納。生命的歷程是如此壹樣,只是角色在輪轉。
文丨林世鈺 編丨Sherry
“你那邊幾點了?”
過去拾贰年,每次母親和我視頻通話,壹開口,就習慣性地問這壹句。
母親問得很隨意,可是,這句話卻像針壹樣扎著我的心——雖然我們血脈相連,可是在物理空間上,我們中間隔著浩瀚的太平洋。
我在這邊,年幼的女兒需要陪伴;母親在那邊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。她們都需要我,可是我分身乏術。於是,在母職與盡孝之間,我被拉扯得生疼。
我想,這不止是我壹個人,而是像我這樣旅居或定居海外的華人群體的集體之痛。
看我周圍的華人朋友,基本是兩種情況:有的父母選擇留在國內養老,於是子女不得不常年奔走於兩國之間,受盡奔波之苦;有的把父母接到美國養老,但是很多老人不習慣,子女有很多難言之苦。
對於我來說,美國生活或許只是階段性的經歷,但即便如此,過去12年也體驗了壹把那種“顧頭不顧尾”的內心掙扎。
2013年,先生被派駐北美分公司工作,加上我當時對體制極其倦怠,遂決定辭去媒體工作,帶女兒到美國讀書。
當我跟母親說了自己的決定,母親雖然不舍,但還是表示理解:你們小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安排,盡管去吧。不要考慮我和你爸,我們目前身體還好。
當年5月10日清晨,我鎖上家門,帶著8歲的女兒踏上了未知之路。從此壹去就是12年。不覺年華似箭流,朝看春色暮逢秋。
我和女兒初來美國
回頭看,那時的母親還很年輕,面色紅潤,皮膚細膩,眼角只有幾道淺淺的皺紋。
她每天最快樂的事,莫過於去菜園照顧她的“菜娃娃”。忙乎壹段時間後,紅的辣椒、綠的青菜,紫的茄子,紛紛長起來了,菜園非常熱鬧。菜多得自己吃不完,母親就挨家挨戶送給親戚朋友鄰人。
2019年生病之前,她對生活很自足,很少主動聯系我。每次都是我和父親通話時,她順便過來露個臉,告訴我最近菜園又收獲了什麼蔬菜,老家哪個老人去世了,誰家又生娃了,誰家又蓋房了……我對故鄉動態的了解,基本來自母親的分享。
壹到暑假,我就帶女兒回國住壹兩個月。母親每次看到我們回來,高興得跟過節似的。和大多數中國母親壹樣,她覺得唯有食物方可表達對兒女最深厚的愛。於是,她每天做壹大桌菜,開心地看著我們吃。
2017年暑假,父母、女兒和我在家門口
我以為生活壹直會是如此——父母身體健康,有自己的生活樂趣;當兒女的,放心在外面追逐自己的夢想和自由。兩個世界平行穩健地向前延展,偶爾交集。
但是生活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。
2019年12月底,母親動了壹個大手術。我匆匆趕回國,到醫院陪護了母親叁天。
母親出院後,疫情爆發,整個中國被摁了暫停鍵。中美航班熔斷,我被困在家鄉的小城近叁個月,每天只能和留在美國的女兒視頻。先生工作很忙,照顧女兒勉為其難,女兒只好自己摸索著學會了做飯。她經常問:媽,你什麼時候回來?
我的心哪,被生生劈成兩半。
當年3月底,我回到美國,幾乎每天都和父母視頻。父親因為照顧母親,半夜要起來好幾次,累得眼窩塌陷,頭發脫落,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。每次視頻,他都在向我訴苦。
我默默聽著,不知如何安慰他,同時心裡也充滿了壹個女兒的愧疚。在父親和哥嫂的照料下,壹年後,母親的身體漸漸好轉,但是術口愈合得很慢,走壹小段路就要上廁所,所以幾乎沒有出門。
疫情期間,海外華人與國內的父母真的是“死別已吞聲,生別常惻惻”,悲情無盡。我公公於2020年4月5號去世,但是先生無法回國奔喪。
疫情封控下的家鄉小城
周圍很多朋友在國內的親人生病或者去世,他們只能望洋(太平洋)興歎,獨自傷悲。其中壹個朋友的父親重病,他想方設法回國,結果在上海和家鄉的賓館被隔離了壹個多月,待他回家時,昔日身材高大的父親,已經躺在小小的骨灰盒裡了。
2022年冬天,父親的肺部發現了壹個雞蛋大小的腫瘤,經常咳血。還好腫瘤是良性的,醫生做了腫瘤切除手術,同時被切除的,還有兩片肺葉。
父親回家後,很長壹段時間都不能爬樓梯,也無法提重物。由於哥嫂工作忙,身體尚未完全痊愈的母親,承擔起了照顧父親的重任。
讓人揪心的是,母親某天深夜突發腦梗,連夜被送進醫院,住了好幾天院。之後,母親又腦梗兩次,之後她的大腦嚴重受損,記憶力下降,做事經常出錯。而且性格變得很軸,根本不聽勸。
等待出院的母親
母親經常是廚房裡炒著菜,煲著湯,人突然不知道轉悠到哪去了。等她回來時,菜焦湯幹,家裡彌漫著焦味。父親擔心引發火災,寧可自己拖著病體做飯,也不願讓母親沾手。
父親每每和我說起這些,無不搖頭歎息。有壹天他甚至說,我想早點離開這個世界,太累了!
我聽了,心揪成壹團,但又無能為力。
那時先生在美國的任期結束,已於2020年9月回國。女兒正讀拾年級,不好中斷學業回國,我不得不留下來陪她。之後國內封控,先生無法來美國看望我們,我們也無法回國。
整整叁年,我和女兒兩個人困守美國,思故鄉而不得歸。每年壹入冬,看著漫天雪花飛舞,不知如何熬過北美漫長的冬天,整個人都抑郁了。
女兒馬上要申請大學,我無法離開;父母兩人都動了手術,我無法膝前盡孝。怎麼辦?那段時間,我覺得自己像壹塊疲軟的烙餅,被生活的翻雲覆雨手翻過來,又翻過去,雙面焦。
心力交瘁的我,經常做噩夢。不是夢見自己掉進壹個深不見底的暗坑,就是到了壹個房子樹木變形的詭異環境,周圍空無壹人……半夜醒來,聽著寒風刮過林梢的聲音,覺得自己置身荒原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獨愴然而涕下。
那種煎熬,非親歷者不能體會。
終於熬到了2023年夏天,女兒高中畢業了,我這才得以回國看望父母。
八千裡路雲和月,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鄉。到了離縣城最近的隧道,我的心虛虛的,好像壹個夜行的人,突然壹腳踏空。
故鄉的油菜花田
那壹刻,終於知道何謂“近鄉情更怯,不敢問來人”。
到了小城的橋頭,只見鄰居沿河種的繡球花開得熱烈,叁年前離家時剛種下的扶風弱柳,如今長得婀娜多姿。母親和父親壹早就在家中等我們。
和他們目光對視的刹那,淚水模糊了我的眼——叁年不見,他們老多了!特別是母親,頭發半白,且稀疏可見頭皮。拾年前我赴美時,她可是壹頭濃密的黑發啊,白發只有幾根。
母親摩挲著我塵灰覆蓋的臉,笑著說,我的小女兒也變成老女兒啦!
我和母親分別叁年後才得以相見,壹開始像“蜜月期”,彼此的內心都澎湃著喜悅。
但是兩叁天後,當我抽離出自己作為“女兒”的身份,用壹個女人的眼光觀察另壹個女人,發現母親的身上有很多我不適應的地方。
以前在國內生活時,可能不覺得這是個問題,但是當我在壹個新環境生活了拾幾年、思維和生活習慣發生很大改變時,發現它是個問題。
比如母親從來沒有“邊界”概念,只要想打電話,抓起手機就給家人親戚朋友壹通亂打,從來沒想過對方是否方便。
我經常在凌晨肆伍點被母親的電話驚醒。我不得不告訴她,打電話前要看壹下時間,不然是對別人生活的壹種打擾。母親不高興地說:我睡不著,給你打個電話怎麼啦?最後,我只好入睡前把電話關掉。
沒有邊界感,這不是母親壹個人的錯。她這壹代人,甚至大多數人國人都沒有受過“邊界教育”。在家庭裡、單位中還是社會上,“等級”概念深入人心,但大部分人對“邊界”壹詞仍很陌生。人與人之間的界線很不明晰,人際關系壹團亂麻。
我在美國待了拾來年,習慣了人與人之間清晰的邊界,比如上門拜訪要提前預約,不隨便打聽別人的隱私,所以對任何“越界”行為都感到不舒服,哪怕對方是我的母親。
我與母親
在我成長的歷程中,母親從不因為我是女孩而輕視我,相反,她非常愛我。但是,她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重男輕女的思想。比如哪個親戚生男孩了,她就會脫口而出:他家運氣好,生了個男孩。
我有時和父親聊天,說計劃做什麼事,母親就會插嘴:女人家家把孩子帶好就行了,做那麼多事幹什麼!母親甚至後悔當初把我送出去上大學,“要是你不出去讀書就好了,可以壹直留在我身邊,我天天可以看到你。”
我知道她是認真的。
母親是童養媳,幼時家貧,讀到小學叁年級就輟學了,此後都在灶台和田間地頭勞作。她壹生沒有體會過“知識改變命運”,所以對我壹路讀書不太理解。
可能她寧願我嫁給方圓拾裡壹個老實厚道的小伙子,經常給她送點自家種的紅薯南瓜土豆啥的,也不願我漸行漸遠,去別人認為的“好地方”。
雖然母親生活的舞台就那麼大,認知就那麼窄,但她還是支持了我人生的所有選擇——這是出於壹個母親對孩子的愛。
母親不知道,年輕時的我曾對她有過不滿、抱怨,甚至失望。作為壹個女性,我的整個成長歷程幾乎都是自己摸黑前行的,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指導。
不論是青春期慌裡慌張的初潮,實習單位遭遇的性騷擾,還是成年後稀裡糊塗的戀愛,以及後來事業家庭難兩全的婚姻與生育,都是我壹個人在迷霧中穿行,毫無經驗,不知所措,有時候也撞得頭破血流。
大部分人在外面遭遇什麼難處時,壹般第壹個都會想到母親。但我從來沒有。因為我知道,以母親有限的知識和見識,她幫不了我。既然如此,何必讓她徒增煩惱呢?
由此我想到壹個朋友的母親,壹個優雅端莊、知識淵博的大學教師。朋友可以和她壹起探討未來的職業方向,壹起聊東歐劇變,壹起去歐洲旅行。這是我理想中的母女關系,讓我羨慕嫉妒恨。
而我的母親,她永遠在灶台、菜市場和田間地頭忙碌,她的世界就那麼點大。除了聊點日常生活,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與智識有關的精神交流。
有段時間我甚至在想,母親除了給我生命和類似動物本能的愛,還給過我什麼?好像沒有。我對這種“低級”的母愛遠遠不滿足,好像內心有個巨大的空洞壹直沒有被填滿。
因為自己的成長有缺憾,所以我當了母親以後,特別關注女兒的每個成長階段,悉心引導,也盡量從精神層面和她交流,無條件支持她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
讓我欣慰的是,女兒長大後性格陽光,精神獨立,生活自理能力很強。而且我們母女關系良好,交流無障礙。今年3月,我們還壹起去秘魯旅行。
女兒的背影
我對母親的全然理解和接納,是在女兒上大學後。
2023年8月底,我送女兒上完大學後,突然感覺自己的生活失衡了,壹時間失魂落魄。
我不想回到新澤西空寂無人的家中,壹個人去了梭羅的“瓦爾登湖”。我在書店買了壹本《瓦爾登湖》,磨蹭到暮色肆合時才開車回酒店。
路上,我突然想起自己1992年離家上大學的情景:母親怕我暈車,往我手裡塞了幾串我愛吃的鹹橄欖。她的眼中噙滿淚水。汽車開動時,我看見她用手抹了壹下眼淚,壹臉落寞。
久遠的記憶潮濕了我的眼睛。我突然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心情,也理解了她的孤獨。
生命的歷程原來如此壹樣啊,只是角色在輪轉——當年那個頭也不回、壹心奔赴新生活的女大學生,如今成了目送女兒遠去的母親。
開學當天,女兒走過校園
我繼而想起了母親苦難的童年和少年,原諒了她在我成長過程中的精神缺位——她不是有意的。因為她自己也是摸黑長大的,壹樣沒有人生導師,壹樣跌跌撞撞。我怎麼能苛求她給我連她自己也沒有的東西呢。
她已經把生命和愛給了我,人世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?
那壹刹那,我特別想擁抱母親,就像溪流擁抱水源。
去年回國的時候,我曾和壹個朋友聊起母親生病後的種種變化,特別是她凌晨打電話“騷擾”我的習慣。朋友聽完後沉默許久,然後輕聲說:你知道嗎?你現在還有母親給你打電話,多麼幸福,你應該珍惜...
原來,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壹樣,腦梗幾次後對時間沒有概念了,也是不分時候給他打電話。他不堪其擾,就把床頭的電話線拔了。
八年前,他的母親再次腦梗,從此再也不會打電話了,也認不出他了。壹年多後就過世了。火化完母親,他回家把蒙塵的電話線重新插上,卻再也聽不到母親的聲音了。
他的故事讓我淚流不止——母親,我以後睡覺前不會再關電話了,你想打就打吧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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