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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5-06-13 | 來源: 西風文藝 | 有1人參與評論 | 專欄: 中美博弈 | 字體: 小 中 大
做了壹個很長很累的夢。
看到母親在壹條小路上走,月亮很大很亮,有些晃眼睛。我在後面跟著,只能看到她的影子。她走得很慢,我無論走多快,似乎都隔著壹個明晃晃的月亮。
月亮好大,人好小。我嘶喊著,娘,然後被隱約的哭泣聲驚醒。
太太坐在床邊。我自從上周做完SBRT(立體放療)模擬定位後,心情明顯放松,焦慮帶來的失眠似乎煙消雲散,我連續幾天都睡得很沉。
太太說:“你弟弟來電話,媽媽心髒病發作,可能不是太好。”
我壹激靈,難怪我剛才無緣由地做夢夢見了娘,我已好久都沒有在夢中見過她老人家。難道人真有心靈感應?
“昨天從老家把媽媽送到了西安的西京醫院。你弟弟知道你最近處於治療的最緊要處,壹直沒有讓告訴你,剛才說他們正在從西安返回的路上,醫院不接收。你前壹段時間壹直沒有睡好,我想讓你多睡壹會,就沒有叫你。”
我手抖著打電話給弟弟。救護車停在返程路上的壹個加油站休息。
娘在大年初叁的早晨醒來,突然說自己不舒服,胸針刺似的痛,然後就暈倒了,送到縣城的醫院急救。我的壹位遠房親戚在這家醫院做醫生,她診斷是冠狀動脈硬化引發的心髒病,要做手術,這需要有經驗的心髒外科醫生來處理。事不宜遲,簡單處理後,馬上用救護車將母親送到叁百公裡外的西安的西京醫院救治。那裡的大夫在這方面有經驗。
弟弟泣不成聲:“在西京醫院的急診室裡待了幾個小時後,急診的專家說,老太太的病發現得有點晚了,她的血壓太高,我們壹直沒有辦法降下來。她的身體如同壹個高壓鍋,不能麻醉,手術中容易出危險。血管堵的地方太大,現在做手術已有點遲了,他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,勸我們把媽拉回來。”
他們奔波了壹天壹夜,弟弟與兩個妹妹都在救護車上陪著媽媽。我讓娘接電話,娘的思維清晰:“你最近怎麼電話這麼少呢?過年也沒有見你打電話過來。”
我的眼淚唰地淌了下來。最近壹段時間,籌錢、賣房、SBRT模擬定位、伊匹木單抗治療,每天都在焦慮不安中向前挪。這可能是我最艱難的時期,過年時我沒有敢給她打電話。她很敏感,壹直懷疑我有事,不告訴她。我確實壹直在隱瞞著她,沒有敢說這個天大的壞消息,我怕她無法承受,反倒徒增煩惱。
我哽咽著說:“娘,你不用著急,咱們還有辦法。這是個小病,你看人家西安的醫生都說了,你不會有問題的。”
娘在電話裡語調平靜,根本不像是壹個病人,“我剛才心裡眼睛裡全是你,你在國外要注意身體呀,墨墨在我身邊挺好的。今年過年,你可要回來⋯⋯”
老太太看來真的糊塗了,年已經過了。
經驗告訴我,西安的這家醫院肯定不是治療這種疾病最好的地方。我馬上想起了曾在MD安德森癌症中心認識的壹位阜外醫院的訪問學者。
我讓娘把手機給弟弟:“治療這種病最好的醫院不是在西安,你們馬上掉頭,讓救護車往北京開。我馬上打電話給我的壹個朋友,壹定要把娘的病看好。我剛賣了房子,所有的錢我來出。”
阜外醫院的那位朋友正好值班,我把病歷發給他,他隨即回復:你可以馬上把病人送到醫院來,我請醫院治療這種病最好的醫生,給你母親看診。
我把北京這家醫院的地址發給弟弟。
伍分鍾後,弟弟的電話來了,娘剛才走了⋯⋯
僅僅不到半小時,娘與我就天人永隔。
妹妹說:“媽媽壹直在等你的電話。她的眼睛睜了壹路,精神很好,她好像壹直在等著你的電話。媽媽是堅持等到你的電話,把心裡的話交代清楚了,才放心地走了。”
悲憤。心痛。
我的頭木木的,眼前壹片模糊。萬般委屈,在心裡團轉。我趴在地上幹號,那聲音悲涼而又蒼老。生病以來,我所有偽裝的堅強,都土崩瓦解。
誰不是努力活著,繃著命裡的最後壹根弦。
當厄運輕輕地坐在你身邊時,成年人的崩潰已是積木被碰倒在地的狼狽與不堪。
故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故事,發生在自己身上,就是命運了。但好運並不站在我這邊,我並不能左右命運,很多時候,我只是命運的棄兒。
我對太太說,咱們回家。我要看看娘,我要送她壹程。
太太說,我馬上買機票。她這時候冷靜無比,我已有些恍惚。她給張教授發微信講了我的情況,問如果推遲壹周做放療,可否?我做SBRT放療的時間是在叁天後。
張教授回復:“我馬上調整你的放療時間,推遲壹周應當沒有什麼問題。路上注意安全。節哀。”
離家這贰拾多年,我先是在西北從軍拾數載,再在深圳、北京諸地奔波,爸爸去世的時候,我還在涼州古城從軍,我也是接到電報,千裡奔喪。那是個中秋節。我與父親壹直不睦,拾八歲時偷偷報名參軍,媽媽去送我,爸爸壹直沒有出現。媽媽塞給我贰百元錢,我直接扔到了地上。從坐上那輛直奔西北的綠皮列車,我甚至沒有回頭看壹眼身後。弟弟寫信告訴我,媽媽回家哭了壹晚,然後病倒了。我其實感受到了娘站在站台上孤獨的背影,我是在贰拾多年後為人父後,才看到那個被我傷害過的背影。
我當兵後曾有數年沒有回家,直到有次想家想得我心裡難過,才悄悄地回了壹次家,沒有通知任何人。轉角進屋時,爸在屋裡說了壹句,娃回來了。
這句話我記了壹輩子,也是我與父親和解的開始。
娘去世,我遠在異國求醫。壹路上都是娘與爸爸的畫面。飛機上打盹,也能看到娘與爸爸走在雪地裡,我跟在後面,走著走著,就跟丟了。
是,我跟丟了他們……
娘壹生勞碌,家中壹切,均由其操持。父親在拾伍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,娘與弟弟住在壹起。她的身體到了晚年,每況愈下,腿腳不便。後來我在美國治病,讓妹妹把她接到北京,陪著孩子,她終究老了。我不讓她吃鹽重的東西,少吃肉,多吃菜。她認為我對她不好。後來我們常為她的吃肉問題爭吵,為她被藥販子騙買壹堆莫名其妙的各種“神藥”而爭吵。
她的理由永遠都是我都這麼老了,想怎麼吃就怎麼吃,還管什麼健康不健康?
她住不習慣,又回了山西老家。
弟弟說,娘在走前數天,買了幾乎所有夠吃差不多兩周的食物,炸了過年吃的糕,給我納了兩雙現在已沒有人穿的鞋墊,做了兩床新棉被,說我今年會回來。
果然,我在大年初六的風雪夜回到了家裡。
到達山西老家已是凌晨兩點左右。
娘的棺木孤獨地停在院子裡。燈光顯得很黯淡,燭火在風中明明暗暗。
我跪在她的棺木旁,泣不成聲。
娘睡在棺木裡。我不敢看她的臉,她的全部。娘,那壹時刻,萬般無奈,以及傷心欲絕,全部湧上來。這幾年來,歷經艱難而又反復的治療、手術、無奈、無助,壹下子化作委屈的眼淚,也只有跪在娘的身邊,我才能淚如雨下。只有娘聽得出我內心的委屈與無助。
天快亮時,我的眼淚流幹了,嗓子啞了,被扶進屋裡,與家裡老人壹起說話。
他們除了覺得我的臉因吃激素而帶來的浮腫外,並不知道我生病的情況。我因時差、悲傷而變得有些遲緩,隱約感覺壹只窸窸窣窣的小手,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。然後壹個泥猴似的小人兒鑽到了我懷裡。是我的女兒雲墨。
娘去世這幾天,沒有人顧得上她。
妹妹說,孩子聽說我們要回來,壹直堅持在外面等著,直到自己困得不行睡著了。
奇怪的是,我們回到家,並沒有人告訴她。她自己醒了,跑過來,然後找到了我,鑽到了我懷裡。我們已有將近兩年沒有這樣抱在壹起,她還是壹下就找到了我。
我抱著她,從壹歲那年開始,我有兩年沒有見到過她了。這個不到肆歲的孩子,臉上髒污,身上泥猴似的。她哭著抱緊我,我也抱緊她。她的眼睛墨壹般黑,像她的名字壹樣。她使勁抱著我,仿佛怕我們會像兩年前那樣,悄悄離開。
太太已心疼得不得了,把孩子抱過來。她陪我在美國這兩年,唯壹給她帶來安慰的就是每天與孩子的視頻。但她似乎與我們很陌生,有壹段時間很抗拒與我們視頻,並拒絕說話。她看我們那種陌生的眼神,讓太太壹想起來就心疼不已。我們離開孩子太久了,孩子還是壹眼就找到了我們。血緣的密碼永遠都不需要去解密,它壹直在親人面前,是打開的。
太太給雲墨洗了個澡,換了新衣服,她馬上又是壹個新鮮幹淨的小孩子了。
娘在我回到老家的第叁天就要下葬。
雪下得有些大。風吹著雪花像吹著壹堆被撕爛的紙錢。我按老家的規矩,穿著孝衣,走在送葬的最前面。娘與爸合葬在壹起,我在墳前為他們立了碑。
跪在墳前,我對弟弟說,如果我治不好,死了,也把我葬在他們的身邊吧。
死可能是無法避免的事,也是最殘酷而又絕望的事。你只能忍受,就像忍受著所有的厄運壹樣。它們無所不在。這操蛋的歲月。時間真他媽殘酷,歲月並不長久,所有在生命裡想留也留不住、終會失去的東西都是珍寶,哪怕瑣碎,哪怕曾經以為不值壹提。
父母不在了,家也不在了。那個你永遠在心裡念著、想著、有奔頭、逢年過節會想起來要打電話或者回去的地方,它可能就此變成了異鄉,而不是故鄉。
我們在家裡前後只能待叁天,來回行程已各花去兩天。我們只有壹周時間,就要回休斯敦進行放療了。這叁天裡,太太與孩子寸步不離。如果壹分鍾沒有見到我們,墨墨就會發瘋似的去找。妹妹告訴我,孩子壹直以為我們不要她了,所以她才害怕與我們分開。
要走的那天,她似乎察覺出異樣,她也是壹個敏感而又容易受傷的小孩子啊。她壹直讓太太抱著她,不離開,不說話。太太眼淚汪汪地抱著她。我都不敢看她們壹眼,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,會流下眼淚來。
要出發了,妹妹帶她去買她早就想要的壹個玩具,她才松開我們的手。
車子路過她時,她遠遠地看著我們,不說話,也不哭。
太太淚流不停,壹直看著孩子的影子在車子的後面變得越來越小,越來越小……
離開老家前,我特意來到父母墳前,遠遠地跪下,給他們磕了叁個頭。我走了好遠,總覺是身後有壹雙眼睛望著我,我知道,那是娘在看著我。想起壹句話: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,這兩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。人不是死去的,死去的是記憶。
在返程的飛機上,我吃了飛機餐零食中的壹粒花生。它像壹顆堅硬的石子,剛補好的那顆右邊的槽牙劈裂了,血流了壹嘴。這顆崩裂的牙,像壹個思念,壹直卡在我的右槽牙上,破損成為壹個洞,像娘的離去,這個家永遠的空缺。
2014年太苦了,苦到想扭頭什麼都不看。
作者簡介:
師永剛,原《鳳凰周刊》主編,作家,曾出版有《宋美齡畫傳》《切格瓦拉畫傳》《蔣介石自述》《解密鳳凰》《讀者傳奇》等數拾部暢銷書。其出版的長篇小說《最後的騎兵》《西北望》曾拍成電視劇,在央視播出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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