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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5-08-15 | 來源: 冷杉RECORD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連續幾日的暴雨後,14位零工消失在上工路上。
這是不久前的山西大同,2025年7月27日,壹輛載有14人的中巴車在谷前堡鎮附近因強降雨失聯。救援隊事後打撈出的10具遺體顯示,遇難者均為前往摘辣椒的當地村民,大多是中老年女性零工。她們冒雨出發,只為掙壹兩百元貼補家用。
看到新聞後,王歐心情復雜。他想起壹年前的河南平頂山葉縣,壹輛輕型廂式冷藏貨車違規載人,導致因加班太晚而搭乘該車的8名女工遇難——連續兩年,相似的悲劇背後,折射出太多農民工的脆弱與無奈。
王歐是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,在過去拾多年裡,他持續在全國各地進行農民工群體的社會調研,尤其關注農村女工在城鄉之間的處境。王歐也是第壹代農民工的孩子,他經歷過留守兒童的困境,很多農民工問題正是他身邊親友的日常。
近日,冷杉RECORD與王歐進行了壹場長談,我們聊到為什麼類似事故會重復發生,為什麼農村大齡女工成了最脆弱的勞動者——她們為何如此迫切地工作,退而不休?而她們所代表的超齡農民工群體,在社會保障、勞動權益與風險抵御上的系統性困境,又該如何被看見和破解?
以下是王歐的講述:
她們為何迫切上工?
新聞已經過去壹段時間了,這些天我腦海裡反復浮現調研遇到的女工,她們的焦慮和糾結,我也在想兩次案件裡的各種細節,它們為何重復發生?
要分析這兩起事故,首先有個重要問題,為什麼兩次事件的傷亡者,大部分都是大齡女工?
因為農村的男性以及沒有結婚的年輕女性,絕大多數都到沿海打工去了,尤其年輕女工,在制造業和服務業都更受歡迎。現在很多工廠招聘,基本都規定要叁肆拾歲以下,大齡女工能在城市找到的工作有限,最多就是保潔和家政。
現在所謂的大齡女工,大部分都是“60後”“70後”,她們有的從來沒出去打過工,有的早年短暫在外打工,生育後就得長期留守農村照顧老小,所以沒辦法去很遠的地方打工,只能在附近做日結工。
我發現如今的農民工,掙錢的心態更加迫切,大齡女工尤其如此。本質上,是因為他們子女教育、租買房、結婚等家庭再生產的所有環節,成本都在快速提高,他們的經濟壓力比我父母那壹代更大。
比如現在撤點並校後,很多孩子就要去鄉鎮上學,寄宿、托管、家長租房陪讀,都要花錢,還有家庭為了上學在縣城買房。義務教育如此,更不用說高中和大學,私立高中、民辦本科的生源主體都是農家子弟,這些學校的學費比普通壹本貴很多。
還有彩禮錢。在中西部的很多農村地區,可以不用給女孩子買房,但如果是男孩,家庭通常要出幾拾萬的彩禮錢,分擔後續結婚買房、教育等成本。
按照年齡算,大齡女工的小孩大多已讀到高中、大學,或面臨結婚買房。這個家庭的男性可能早出去掙錢了,提高家庭收入的壓力都傳導到這些女性身上。
大齡女工在城市能找到的工作有限,多為保潔或家政
我在中西部調研時,遇到的農村大齡女性,只要還有力氣幹活的,就沒有幾個能安心在家裡做留守婦女。農業的收益非常低,如果雙季種水稻或小麥玉米,壹畝地年收入大概只有1000多塊錢,她得掙。
不過很多人還是會覺得農村女性不掙錢,女性對家庭的經濟貢獻是被遮蔽的。
我看到好多家庭的情況是,男性的收入都存起來,女性掙的錢用於家庭日常支出。有個采訪對象和我說,壹個人掙錢,3-4個人吃,那不會剩下什麼。所以大齡女工的收入對於整個農民家庭來說不可或缺。
從這個角度或許可以理解,為什麼連下幾天暴雨,那些女工還那麼迫切地甚至抱著壹些僥幸心理出去工作。事實上,加工牛肉和摘辣椒可能已經算不錯的工作,因為可以長時間持續工作,掙到更多的錢。
我接觸到的大齡女工,她們都過的是壹種極致節儉的生活。前年我和學生在江西的壹個工業園調研,好多女工貼身穿的內衣內褲都是壹兩塊錢買的,你可以想象那個質量肯定是最次的,甚至可能對身體有害。
這些女工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是非常少的,最多就是買點廉價衣服,簡單做個頭發,偶爾和壹起上班的姐妹們聚個餐,通常也是發工資或逢年過節時,剩下大部分都寄回家。
但在我看來,這樣的工作機會對她們是非常重要的。
過去,中西部農村地區女性掙錢的機會非常少,壹個家庭的話語權就是那個掙錢的男性。但現在,女性可以掙錢了,也就有了說話的底氣。哪怕掙得有限,哪怕很多是花在子女和家庭上,但這也是她們自己掙的,獨立掙的,她們可以和姐妹們去逛街、聚餐,而不需要征詢丈夫的意見,她們在家庭、村莊的地位和話語權都有了很大的提升。
只不過,光提供經濟機會還不夠,各方面的勞動保護也要跟上。
村鎮零工,規范程度不如外賣騎手
這兩起事件分別發生在河南平頂山和山西大同,均屬於中西部的農村地區。而所涉及的牛肉加工、辣椒采摘等產業,也可歸為近拾年來中西部新興的現代農業。
它們的用工方式大多屬於非正規雇傭,不簽勞動合同,不繳社保,沒有法定節假日的概念,基本游離於勞動法的監管之外,其規范程度遠不如沿海地區的工廠,甚至不如近年來備受關注的外賣騎手。這樣的模式在中西部農村廣泛存在。
招聘主要靠人傳人:每個村子找壹個中間人,通過其親屬網絡和熟人關系進行招工。所以招到工人都是壹串串的,他們上下班也是同村壹起出發,同坐壹輛車,或結伴騎電動車,與沿海地區截然不同。
我在昆山調研,看到當地工業園的企業會統壹安排正規大巴接送工人上下班,很少聽說出現交通事故。長叁角、珠叁角等沿海地區已經搞了叁肆拾年的工業化,在用工正規化方面已摸索了許多年。
1993年,沿海地區的致麗玩具廠曾發生壹場大火。資方覺得工人會偷竊原材料,因此把窗戶和安全通道全部用鐵條封死,叁肆層的廠房只留壹個出口。火災發生後,導致八拾多名女工活活燒死在裡面。這場大火間接推動了1995年勞動法的出台。
此後拾多年裡,法律人士、勞工研究的學者的關注,媒體的廣泛報道,工人本身的意識覺醒和積極行動,以及跨國產業鏈上的國際壓力等等,這些力量共同推動了沿海地區勞動條件的改善。但對現在的中西部地區,這樣的因素很難湊齊了。
壹位清掃作業的環衛工人
另壹個原因是,經濟學家蔡昉曾提出的,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的人口紅利會在2010年前後逐漸消失,這也無形督促了當時沿海地區工廠對勞動者的保障。
中西部地區的發展相比沿海晚了至少拾幾年。2008年是壹個節點,當時國家為了應對金融危機,加大基礎設施投資,中西部地方政府拿到部分投資後,修建了鐵路、高速公路,升級了水電網等基礎設施,這才有了招商發展的條件。與此同時,沿海地區大量勞動密集型、污染密集型產業,以及城市中剩余的工商業資本,也陸續向中西部轉移。
在我看來,無論是資方還是當地政府相關部門,還停留在如何更多地招商引資、服務地方產業發展上,用工規范尚未進入他們的治理視野。但是,如果對這類零工經濟的勞動安全再不加以規制,那麼下半年或明年再次出現類似問題,我壹點也不會感到意外。
幾乎不存在的勞動糾紛
在中西部農村,農民工發生工傷後,往往不是按照法律法規來解決,而是依照當地的習俗來處理,其中還牽扯著各方勢力的博弈和較量。
比如動用家族勢力——家中在村裡有多少兄弟?家族影響力如何?有沒有親戚或熟人是當官的?如果家中恰巧有身居官職的親戚能說上話,可以利用這種關系向企業老板施壓,賠償相對會利索壹些。但這畢竟是少數,多數普通百姓並沒有什麼當官的親戚,能夠調動的社會力量非常有限,因此更常見的做法是家裡人到工廠門口靜坐、圍堵老板等。
他們很少會走正式途徑,比如起訴或者勞動仲裁,因為要花錢,而且這意味著他們和企業、中間人之間的人情關系徹底破滅。壹般不是非常嚴重的工傷,大家都不會走到這壹步。
在我接觸到的案例裡,村幹部、工業園管委會、鄉政府的勞動或司法部門等,往往扮演調停者的角色,大多偏向資方或老板。因為企業的稅收是政府收入的重要來源,而地方官員的政績主要考核的又是經濟增長和招商引資的成效,壹些政府部門或個人甚至可能與企業存在利益聯系。所以壹旦發生事故,工人往往處於極弱勢的地位,能獲得的賠償微乎其微。
不過,像近年這兩起極端事件則屬於“重大安全事故”,當它們引發上級政府和全社會的關注,就會被地方政府以另壹種方式處理——有人承擔責任,花壹大筆錢賠償。
除了顯性的工傷,過去的討論中,隱性工傷常被忽視。
比如我在江西某縣調研時,見過壹位在大米加工廠扛包的男工人,每天從早扛到晚,忽然有壹天他的腰無法動彈了,壹動就劇痛。他認為這是在米廠長期勞作積累的,但廠方老板和村裡壹些人卻覺得是他自己身體不好導致的。最終這位工人沒有得到工傷鑒定,只獲得了壹點點象征性的賠償。
另壹個案例是我媽媽告訴我的。前些年,她在老家的印染廠工作,廠裡招了不少本地的大齡女工,其中有壹道工序是在沸水中加入染料和化學試劑,再在池子裡清洗布料。事實上,這些染料和試劑都有慢性毒害,企業為了規避工傷責任,采取“老員工工作滿5年就辭退,再換壹批新員工”的做法。
我認為在工傷問題上,中西部農村地區最需要的是制度化的建設,這在大城市已經較為普及。我在北京接觸過許多建築行業的工傷案例,不少公益律師機構會幫助工人提起訴訟,政府的司法部門也建立了完善的司法流程體系,能夠迅速響應。然而,縣裡面幾乎不存在普通的勞動糾紛。
晚年困局
大齡農民工之所以持續從事強度大、風險高的零工,壹個重要原因是,他們微薄的養老金無法維持生活,只能“退而不休”。各種調查數據顯示,農民工的參保率普遍非常低,即使參保,他們的醫保相較於城鎮職工,無論在報銷比例還是覆蓋范圍上都存在較大差距。養老和醫療,已成為當前大齡農民工普遍面臨的問題。
當然,大齡女工可能更加脆弱。因為她們的職業生涯更斷裂,為了兼顧家庭,總是來來回回進出勞動力市場,結果是,絕大部分的大齡女工都沒有累計到15年的社保,甚至因為長期打零工,從未有過社保。
在我調研的幾個中西部地區,老壹代女工通常生2-3個小孩,我接觸的好幾位女工生育完沒有好好休息就去幹農活,結果落下病根。此外,她們長期從事底層甚至重體力勞動,也容易積累疾病。
隨著年齡增長,她們的醫療支出往往比城市女性更多,但能獲得的醫療資源卻相當有限。通常處理態度是,小病不怎麼管,壹旦去看病,往往已是大病。
河南中牟縣的壹個村衛生所
我們村裡就有好幾例這樣的情況。有位老太太不到60歲就去世了。她丈夫早逝,她早年在家種地,把兩個兒子辛苦拉扯大,又幫忙照顧孫子。後來小兒子在縣裡開餐館,她又去幫忙買菜、切菜、洗碗,什麼活兒都做,以至於餐館都不用雇人。其間老太太多次肚子痛,但總是忍著,直到兩年前去醫院檢查,才發現是腸癌晚期,從確診到去世,僅壹個多月。
這位女人的壹生幾乎都在為家人勞作,卻連看病的機會都沒有。
另壹個現實問題,是這些零工的晚年照護問題,特別是大齡女工。女性壽命通常比男性更長,她們大多居住在丈夫所在的村莊裡。隨著年輕壹代跨省務工和婚姻的增加,村裡的年輕人逐漸離開,在外地打工、陪讀,而她的丈夫可能已經過世,誰來照顧她呢?
對於農村人來說,家庭作為照顧的機構已經解體了,有壹部分人會進養老院,通常是很低端的服務,用我們當地的話說,如果壹個老人進了養老院,會加速生命的終結。
而對於留守家中的老人,很多只有基本的物質照顧,沒有任何情感交流,老人也難談有什麼尊嚴。我還聽說壹位農村獨居的老太太,家人好幾天都聯系不上,最後只能找村幹部上門,結果發現老太太走了好幾天。常言道“人走叁天,要入土為安”,這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才被發現。
壹位晚年獨居的農村女性
這裡面存在壹個悖論,壹輩子都在照顧別人的人,但到了晚年,身邊卻沒有人照顧自己。
這些大齡女工,在她們有勞動能力的時候,掙的錢全都貢獻給家庭和子女了,積蓄拾分有限。有的雖有意識為自己養老存錢,但很少能落實到行動上,因為她們還是深深嵌在家庭結構中,即使六拾多歲了,還在帶孫子,兒子家庭有大額支出,仍然需要資助。這是壹種慣性使然,越落後的地方,越根深蒂固。
還有些大齡女工,選擇去縣裡甚至更遠的地方,做個清潔工掙錢,目的就是為自己積累壹點養老的資金,可能都不到拾幾贰拾萬。而這樣的數額,在她們晚年如果生壹場病,或者需要長期用藥時,根本不夠應對。
醫療資源的下沉是壹個非常迫切的問題。現在農村推行的壹些醫療體檢,常常流於形式化,鄉村醫生大多只是填表、量血壓,幾乎沒有實質性效果。
這些老年人如何有尊嚴地度過生命的最後階段,我認為也應該納入鄉村振興的內容之壹。
新生代 新問題
現在學術界研究農民工群體的人很少。像我這樣出身於農民工家庭的人,在精英高校裡更是越來越少。我在清華的師弟師妹,大多來自大城市,家庭條件也都不壹般。在社會科學研究中,壹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日常接觸的人群往往會影響他的研究方向,但隨著學術階層的逐漸固化,許多學者已經很難接觸到農民工群體,自然也難以真正了解他們所面臨的問題。
我和弟弟都曾是留守兒童,我初中開始父母就外出打工,我弟弟更是從小學就與父母分離,他們關系疏遠,沖突很多。很多農民工家庭都是這樣,父母長期在外,無法了解孩子成長,也缺少日常溝通陪伴,最終親子之間逐漸無話可說,每次打電話聊兩句就掛斷。
我早年間和我媽媽沒什麼話可講,我壹路讀書、工作、結婚、買房,家裡也沒提供什麼支持。我是開始做農民工研究後,才和媽媽交流多了,也更能理解她。我們聊她的工友和親戚,聊村裡的事情,我前面提到的很多案例,都是她告訴我的。
但她至今不知道我在做什麼研究,她不識字,不會說普通話,也聽不懂今天這樣的討論,她更在意我能掙多少錢,讀完博為什麼沒去當個官。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她自己在做的事情,這是我最糾結的問題。我在想,明年出版的博士論文上,壹定要寫上“獻給我的媽媽”。
我覺得情感問題在新壹代女工身上更加嚴重。比起上代人,她們更追逐自由戀愛,視孩子為愛的結晶。但孩子出生後,她們又不得不和孩子分離,甚至因為經濟壓力,分離得更早,我見過很多生完孩子叁肆個月就又出去打工的,很多女工都有很大的情感創傷。事實上,新生代女工投入的情感更多,受到的沖擊也更大。
這也是我壹直擔心的事情,我怕新生代農民工還是會重復上壹代的老路子,甚至面臨更多的問題。
第壹代農民工是去工廠裡擰螺絲,建築工地搬磚。現在隨著產業更新換代,新生代農民工湧向壹些低端服務業,以及外賣、快遞、網約車行業。可是據我2021年在武漢針對外賣員和騎手的研究數據,無論是社保繳納比例,還是工作和家庭的穩定性,他們甚至不如制造業的工人。
更重要的是,這裡的職業階梯更局限了。在建築業、制造業做久了,可以成為熟練工、低級管理員,甚至包工頭、小老板,但在平台經濟之下,平台把它能掌控的東西都長在模型裡,長在管理層裡,把發現的新的可能性都收編進去了。
略有改善的是,越來越多的地方開放了異地中考,壹些農民工子女可以在壹個地方持續接受完整的教育。以前農民工工作了壹輩子也無法在城市買房,現在新生代農民工雖然也不能,但至少能為了子女教育在縣城買房。因此,新生代面臨的經濟壓力更大,對孩子的投入更多。
我在武漢和麻城交界地調研,跟蹤的28個行政村裡,如今只剩下3所小學了。這導致新壹代的留守兒童從小學甚至幼兒園起,就要去鄉鎮讀書。
我當時看到那些寄宿學校的小孩子特別心酸,那麼小的壹個人,就要自己打飯,自己洗碗,提壹個桶去洗澡、洗衣服。澡堂是露天的,只有壹堵牆,用木板建個小隔間,房頂都沒有,冬天也那樣洗。
現在農民工子女的留守形式發生很大變化,在沒有家庭和村莊的保護下,這些年幼的孩子如何能擁有壹個正常的成長環境?我們的基層政府和教育機構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。
新生代農民工與農村和農業的關系越來越遠,這裡不僅潛藏著上壹代農民工養老照護的危機,更多年後,這壹代農民工自己的養老怎麼辦?如果他們的養老資源、社保這些問題仍不改變,就算他們在縣城買了房子,可能老年還得回到農村,依賴農村那個熟人社會的互相支撐。
你看東亞的國家,日本、韓國、新加坡,以及中國的香港、台灣地區,他們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,用壹代人就完成了。可是我們大陸第贰代農民工,現在又卡在城鄉之間,面臨重復的問題,依然在代際循環。
如果他們未來又回到農村,和他們父輩那樣,那就太悲哀了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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