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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5-11-04 | 來源: 正面連接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
依附強者,封建傳位,收徒拜師,“內閣制”管理,賞罰分明,恩威並施。
蔓延互聯網的“開盒”事件背後,活躍著壹個名為“噴系”的青少年群體。他們在社交網絡構築“帝國”,以“出征”為號,將人肉搜索與網絡暴力視作權力的游戲,甚至將暴力延伸至現實,演變為跨省上門、撬鎖、打人。
他們還將“開盒“做成了壹門生意,用普通網民的隱私與安全兌換零花錢。有少年僅壹年半內,便借此獲利拾余萬元。
上百萬青少年混跡於“噴系“。2025年7月,我前往鄭州、成都與南方壹座縣級市,尋訪其中叁位少年,以及壹位參與者的母親。這些少年呈現出共同的畫像:大多來自鄉鎮,早早輟學或休學,在無所事事中投入網絡,隨後沿著相似的軌跡滑落——在游戲中被人拉進“噴系”,毫無障礙地加入網暴,迅速蛻變為施暴者,再拉下壹個少年入局。
“噴系”內部也在持續上演著互相網暴與權力爭奪。我找到的每個少年都曾被“開盒”,父母遭受騷擾,有人家中被砸。從拾叁肆歲到成年,他們在施害的同時,也始終未曾擺脫受害的命運。
起初,我們試圖走近他們的內心,卻發現他們講不出太多感受,顯得冷感而淡漠。提起“傷害”,他們既不覺得自己受傷,也不認為傷害了他人。暴力於他們只是“樂子”,“開盒”“噴人”則是需要磨練的“技藝”。談起這些時,他們臉上會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興奮、自豪和快樂。直到後來,我才逐漸理解“噴系”對他們的意義:他們身處的世界,沒能給予他們應有的教育、情感支持與人生可能性。少年不知不覺就只得到了暴力和污穢,只能從中獲取壹切:權力、金錢、樂趣,以及那種“我有價值”的感覺,然後成長為冷漠的人。
如今,少年們都已成年。談起這段經歷,幾乎無人後悔。但“不後悔”本身,就是最深的烙印。他們在拾肆伍歲,只憑“好玩”就能拿起暴力武器的年紀,過早習慣了用暴力解決問題。待到成年後理應形成價值觀時,為時已晚——他們被自身的暴力歷史所塑造。暴力在他們眼中已如喝水般自然,甚至依然是“樂子”的來源。
孩子們的暴力樂園
14歲那年,陳小龍在網上“登基”,當上了“皇帝”。他掌控著壹個名為X的組織,麾下叁百多個QQ群,成員上萬,核心是12到18歲的青少年。
這個組織屬於“噴系”圈子。“噴”即辱罵攻擊,這個由上百萬青少年組成的群體,早期在貼吧比拼打字速度和辱罵創意。到2018年,他們開始“開盒”。少年們拉幫結派,模仿黑社會,用噴人、開盒替代拳腳,構築了壹個“網絡古惑仔”的戰場。
在這裡,陳小龍壹度站上了權力的巔峰。那時,X已成為噴系最大的組織。有不服的,他就“直接把他開了”。他會隨機挑個群,丟下壹句:“群主是誰,叁分鍾內打錢”。對方通常只轉出贰叁拾塊“煙錢”,但他要的是確認權力的感覺。
噴系裡甚至修了“史書”——由成員搭建的“百科”網站,詳細記載組織的興衰與“老大”更替。從2022到2025年,X組織的發展被劃分為九個歷史階段,充斥著“戰役”“內亂”和“兵變”。“百科”記載,X換了拾幾任“老大”,而陳小龍是第壹個“登基”的。他“為了當這個皇帝,在貼吧到處宣傳”。
快手上有人為他制作介紹視頻,說他“滅了”高手A,“戰”了B,“奠定噴圈戰神的位置”。視頻末尾還提醒:“此人戰力極高,不建議挑戰。”
2019年,陳小龍升入初贰。他不喜歡學習,只對歷史感興趣。上課時,他常翻看《中華上下伍千年》,沉迷於帝王的權謀與征伐。放學後,他玩《騎馬與砍殺》《全面戰爭》經營虛擬帝國;其余時間則泡在“噴系”社群。
群裡成員聊游戲、動漫、八卦,也有人幫忙解題。但每個月總會有壹次“出征”。只要有人壹句話惹他不快,他壹聲令下,眾人便沖入對方群,或拉“敵人”進新群集體攻擊。他們稱之為“迫害”,按叁步走升級暴力:從噴髒話、發侮辱圖片,到最狠的“開盒”。
陳小龍手機裡存著壹份《陳大師課堂》備忘錄,專門教授如何“噴人”,要求“詞匯要活學活用”。例如“撕裂你XX血X稀裡嘩啦”,“帶出了壹定的視覺效果”。
他總結,“噴詞”要簡短凶狠,太長或不順口便是輸。他歸納出壹套格式:動詞+名詞+形容詞。還建議摻入方言,並備注:“帶土話的感覺也不錯。”
接著是PS侮辱圖片,常用手法是把受害者壹家伍口的頭像PS到豬身上,刷屏、丑化,直至對方精神崩潰。
若仍不屈服,最後的殺招便是“開盒”。這其實很簡單——無需高深技巧。我接觸的叁位噴系少年都是自學成才:只需通過幾個簡單的步驟,在境外即時通訊軟件“Telegram”上找到相關渠道,輸入目標賬號,系統便自動返回身份證、戶籍和家庭成員信息。他們用這些資料制作海報,將照片和“瘋狗”“底層”“卑賤”等標簽拼合,有時還會附上父母照片和銀行卡號。
有時,他們甚至會進行“大關聯”——列出同學、微信好友,乃至全村人的信息。我曾見過壹份《地址大關聯》文檔,羅列著上百位村民的詳盡資料。
利用這些,他們能發動短信轟炸,用受害者手機號在各平台瘋狂注冊,讓對方每秒收到幾拾條驗證碼,持續幾天甚至幾個月。海報上還會貼出“教育熱線”——受害者父母的電話,鼓動他人撥打,警告其“好好管教”孩子。至此,暴力從虛擬世界延伸到現實,帶來更直接的傷害。
這些手段環環相扣,只為逼對方低頭。受害者常被迫寫道歉信、錄制磕頭視頻,甚至徹底退網。我曾聽過壹段錄音,壹個男孩道歉後,開盒者笑著逼問:“你向誰道歉?”迫使他完整說出:“我是XX,我向XX道歉。”這段錄音在群裡散播,成為“實力”的象征。
對陳小龍來說,手下成千上萬的成員就是他無形的“軍隊”。每次出征都能帶來施展權力、運籌帷幄的快感。另壹位少年描述他如何“精心打理”麾下“軍隊”:在QQ群發公告“立規矩”,還在深夜逐壹檢查成員主頁,親自剔除不活躍的。“真的累”,他說,他每天忙到凌晨肆伍點,只為把規模控制在40人。“精兵”,他說,“要保證全是精兵”。
陳小龍在電話中向我重現“御駕親征”的場面:他采用“合縱連橫”的策略——截取對手辱罵記錄,發給其他組織,挑撥離間:“你想讓這個派系做強嗎?他們會不會將來清算你?”就這樣,他成功結盟多方,形成包圍之勢。這套伎倆出自他那本翻爛了的《中華上下伍千年》戰國篇。回憶起這些,他感慨:“感覺可以寫成壹部小說了。”
找“樂子”與填空虛
2025年8月,河南鄭州壹家狹小的日料店裡,我見到了陳小龍。這位曾經的“網絡皇帝”如今20歲,在國企給領導開車,住在城市邊緣的鄉村。
他微胖、寸頭,穿著普通黑T恤和短褲,臉上稚氣未脫。同行的發小也顯得拘謹,兩人幾乎不主動夾菜。陳小龍警惕地打量我,直到我問:“你是怎麼統治這麼多人的?”他咧嘴壹笑,戒備瞬間消散,開始滔滔不絕。講話間,他偶爾眯起眼看我,流露出壹絲審視的狠厲,手腕上的核桃串微微作響——那壹瞬,他仿佛變回了發號施令的“老大”。 但這凌厲轉瞬即逝,他很快沉浸在對“戰績”的興奮回憶裡。
陳小龍記得,自己是被游戲社群裡的鏈接拉進“噴系”的。他外向,愛社交,看到群贰維碼就掃進去。“很莫名其妙,突然進到那個圈子,又進了另壹個。那時好奇心重,什麼都想玩。”
初入“噴系”,滿屏污言穢語。他的反應是“新奇”。他記得第壹次看到“野爹”這個詞(意思是“我是你爹”),“當時很少有人知道”,他語氣帶點得意。與我預想的出於憤怒不同,他隨手復制噴詞發回群裡,只是覺得“有意思”。“沒有攻擊對象,因為年少時對什麼都感興趣”。
發現群裡在比拼“噴”,他的好勝心被激起。他用壹種傳授經驗的口吻說:他壹方面苦練打字,“沒事就壹個人或在群裡罵人”,形成“肌肉習慣”;另壹方面積累詞匯。靈感來自初中語文和歷史課,比如“用關羽的青龍偃月刀砍死你”。還會用“成語”。我請他舉例。他想了壹會:“畏畏縮縮”。為說明何為“好”的噴詞,他快速吐出壹段髒話,滿意地總結:“腦子裡想壹遍,手就會自己打出來,打多了,腦子裡就有那種詞。”
起初,我難以理解這種樂趣。“噴”在我眼中既暴力又無聊。但接觸更多噴系少年後,我識別出壹種共同情緒:提起往事,他們都沉浸其中,熱衷於分享“樂子”。壹個叫徐昂的男孩,得知我潛入噴系群後,兩眼放光地問:“群裡在說什麼?有什麼好玩的?”我講到圍攻某人,他追問:“他們怎麼罵的?有沒有做表情包?”他像分享愛好壹樣告訴我,他中學時就喜歡在貼吧當“串子”——在“掏糞男孩吧”黑TFBOYS,或冒充肖戰粉絲罵人。他並非討厭這些明星,只為“找樂子”,“想黑誰就黑誰,膩了再換”。
陳小龍說,“噴系”比其他網絡圈子更有趣,因為“花樣更多,有開盒,有魔怔的人。”他列舉:有“傻子”“會發自己裸照”;有“搞笑的”結巴;“最有意思”的是“男娘”,“壹個男的叫你老婆、爸爸,我們就逗他玩”。他說:“我覺得都是人才。”
我逐漸意識到,我們之間的隔閡始於“趣味”,而趣味分野的本質,是教育資源、家庭引導和人生可能性的巨大鴻溝。我想起在北京長大的弟弟,他與陳小龍同齡,中學時也笑嘻嘻地在B站玩著“雞你太美”的梗。不同的是,他的課余被補習班和樂器填滿,後者最終將他引向了真正的音樂世界,那些空洞的梗,自然被遺忘。
我遇到的叁位噴系少年,都在鄉鎮長大,父母在工地、工廠或裝修隊謀生。其中壹位是留守兒童,從小只與奶奶相伴。
陳小龍說:“我們不是那種城裡的中學,你知道吧?”他描述初中是“精神小伙”和“精神小妹”的天地。他很快學會抽煙、拍“非主流”照片、改裝電動車在村裡飆車。初叁時,老師勸他放棄中考。他記得,班裡有贰拾多人都和他壹樣。另壹位少年小寒更早,初壹就輟學,也說不清為何換了叁所學校都厭學。家庭早早放棄了期望。
離開學校,時間變得空白。陳小龍說,青春期最大的煩惱就是“想早點長大”。他夢想創業“當大老板”,卻沒有具體方向。那時的娛樂,是被同學帶到城裡的酒吧、KTV。“以前酒吧管得松點”,他回憶,14歲就能進去,無需偽裝。
在無所事事中,他們大量時間投入網絡。我曾以為他們的“帝國”想象來自網絡小說,但出乎意料,他們的文化食糧來自更早的時代。陳小龍說,他和全班男生都沉迷贰拾多年前的香港黑幫片《古惑仔》。他們選擇性吸收了其中最直白、最易模仿的部分:對暴力和江湖地位的推崇。
在網絡上稱霸前,他們已在現實中演練。陳小龍和徐昂都加入了初中的“扛把子”團體,參與約架。陳小龍說:“我很強硬,不服輸,現實和網上都壹樣”。壹次,他因上課睡覺被同學扔粉筆頭,對方不道歉,他們就壹群人把對方打到骨折。徐昂曾在高中打暈同學,被勸休學。這些經歷,讓他們面對網絡暴力時毫無障礙。
在網絡上,叁位少年沿著相似軌跡滑落:從打游戲、加群,很快被拽入灰色圈子。他們都涉獵多個青少年暴力亞文化圈。似乎在那個無人引導的數字世界,壹開機就會落入陷阱。初壹輟學的小寒,先倒賣外掛,後接觸“封號圈”(惡意舉報封號),花88元拜師,從此在快手、群裡炫耀封號戰績。對他們而言,“攻擊”已漸漸演變為壹門值得打磨的“技藝”。
但當我問及噴系對他們的意義,陳小龍的回答是:“打發時間”。“在外面玩,最多兩天,有了這些,就覺得非常有意思,壹玩壹罵,時間就過去了。”他渴望的,仍是擺脫無聊和空虛。
然而,就連他也覺得“噴”本身重復枯燥。有壹陣,他會拉上朋友,開電競酒店,伍個人坐在電腦前,“ctrl c”“ctrl v”復制粘貼噴詞,最多堅持兩小時,中間休息拾分鍾,直到對方停手。事後,他請大家喝水。“因為刷屏很枯燥,很難堅持。大家壹塊刷著,說著話就比較有意思。”
在噴系群待了壹兩個月,陳小龍接到了“晉升”邀請:有人拉他加入X的附屬組織W。他覺得這像游戲升級,“進入壹個組織會有更大的空間”。內部群肆伍拾人,“老大”發號施令,組織“出征”。他不問目標,高效執行,同時旁觀著“高層”開盒並騷擾受害者。然而,壹兩個月後,他在群裡也被開盒,真實姓名曝光。“有點害怕”,他退了群。
但噴系為退縮者准備了“退路”:換壹個ID。陳小龍注冊了新號。恐懼消散得很快,剩下的是不甘心。他重回噴系,不再旁觀。他繞開“高層”,自己在Telegram上找到開盒頻道,第壹次,輸入了壹個對手的賬號。
盒以治國
進入W組織僅壹兩個月,陳小龍便取代了原來的“老大”。肆伍個月後,14歲的他登頂噴系最大組織X,成為“皇帝”,閃電般從地方長官壹躍成為帝王。
他的上位不僅靠“噴”、PS、開盒這些硬技術,更依賴壹套無師自通的社交手腕。他懂得依附強者,拜的兩任師傅分別是X的第壹代和第叁代“老大”。噴系奉行封建式傳位制度,陳小龍“登基”時,不僅從第叁代手中接過權柄,還尋求第壹代元老的認可,以確立自己的“正統”。壹份在群內流傳的文檔《噴系如何成為高層》,答案只有兩個字:“巴結”。
“登基”後,陳小龍開始大量收徒。無需招募,自有人來拜師。他將《陳大師課堂》發給每個徒弟,要求他們實踐:“每天罵兩叁個人,保持程度。熟能生巧,肌肉記憶。”出師後,徒弟繼續收徒,網暴手段如病毒般擴散。
徒弟們層層傳達:“你是陳小龍的人。”圈內規矩,“叁代以上都叫祖師爺”。“跟中國人情社會壹樣,”他說。他收過上百個徒弟,強者納入X核心,弱者分到附屬組織。陳小龍以此為傲,認為這是在履行“老大”的“職責”——“發展組織”,即“拉攏能人”與“擴大組織的知名度、影響力”。
X由此膨脹,發展出贰拾多個千人群和肆伍個“附屬國”,附屬國下還有附屬國。陳小龍自稱建立了類似“內閣制”的管理,將各附屬國“老大”集中在壹個群,效仿明朝張居正的布局。平時閒聊,“出征”時召集人馬。他賞罰分明:成功開盒、逼退敵人的,獎勵壹包煙錢;背叛或泄密者,輕則拉群“教育”,重則“開他,PS他”。“靠威信,要恩威並施,壓著這些人才不敢反。”
“我是軍閥派,不是技術流”,他點著筷子總結。那些鑽研開盒技術的“技術大牛”也得拜他為師,因為“玩這個圈子最重要是派系,需要拜我得到保護,或借助我的人脈”。到了這時,罵人本身已經意思不大。真正的樂趣在於調動他人,壹句話就能讓壹群人動起來,就能決定要不要把壹個人“開”到退網。
他總提到“興奮”。我問他哪些時刻最興奮。他回答:“比如我成功打敗了壹個派系的老大,或者重新統壹了很多圈子,或者我的徒弟成了各個派系的老大,或者外面人都在吹我手下的技術人才。”這些事,讓他壹次次地感覺到,自己很厲害。
2021年,加入噴系壹年後,有人找到陳小龍,問能否花肆伍拾元“開”壹個人。那時他15歲。這不再是圈內“游戲”,而是真實的生意。
他聯系了師傅——X組織的第壹代“老大”阿豪。阿豪將他介紹給壹位合作多時的肆川民警,雙方通過境外加密軟件“土豆”聯系。渠道,就此打通。
我問他當時是否有過猶豫。他說有點,怕對自己有損害,但覺得也不會查到他。當我追問是否考慮過會傷害他人時,他平靜地回答:“沒有。”“那時對什麼都感興趣,好奇就搞”。在他口中,這似乎與任何壹次“出征”並無不同,動機依舊是“好奇”和“有意思”。他反復強調:“因為年少時對什麼都感興趣。”我忽然覺得,他可能壓根沒想過這是“壞”。他那時太小,只覺得弄到別人信息很“酷”,心思全在“我做到了”的興奮上,顧不上這場“游戲”在現實中的重量。
但這第壹單生意,輕易越過了他微弱的猶豫。從此,他開始接單。X組織也隨之蛻變,從壹個少年的暴力帝國,演變為壹條高效運轉的黑產鏈條:他從民警手中購買信息,加價賣給小弟,小弟再賣給終端客戶。壹單賺叁肆拾元。信息琳琅滿目:身份證、戶口本、外賣地址、火車機票、開房記錄,乃至微信好友。配套的“短信轟炸”服務也壹並提供。
我找到的其他男孩也卷入其中:有人在“Telegram”對接聯通客服,有人在“TT語音”尋找客源。
陳小龍也靠收徒賺錢。他根據徒弟的家境(通過IP或詢問父母職業)收取“拜師費”,從幾百到叁千元不等。圈內還流行“代噴”——接單罵人,打表計費,壹小時20元。徐昂甚至開發了“代噴”軟件,輸入噴詞即可自動發99條。“點開軟件就可以去睡覺,”他說。壹單能賺壹兩百。
噴系對男孩們而言,也不再只是精神寄托。徐昂靠開盒,壹個月能賺800元。那時他在工地實習,宿舍沒有熱水,家裡給的生活費不夠,這筆收入讓他能去外面洗個熱水澡。
賺得更多的陳小龍,“壹個月不花個壹兩萬都難受”。他成了朋友圈裡的“有錢人”,請客吃飯、喝酒、按摩、洗腳。他買了iPhone 14 Pro、蘋果手表、金戒指、金貔貅,還給父母買了小米手機和壹條4000多元的金項鏈。父母都很高興。我問:“他們不會好奇錢從哪來嗎?”他答:“有啥好奇的?收到禮物就是感動,以為存錢來的。”他說,父母“不怎麼管,只要不違法,想幹嘛就幹嘛。等你結婚了,給你買車買房”。他們並不知道這錢的來路。
“剛開始有愧疚感,有點負罪,後面覺得賺錢挺香的”,他指著桌上的鰻魚飯說:“就跟吃這個壹樣,挺香的。”
但他只敢花拜師費,不敢動開盒賺來的那筆錢——如今他已記不清具體數字,印象中大約12萬。對當時15歲的他而言,這是壹筆巨款。錢存在外網賬號,是USDT虛擬貨幣。這筆錢讓他心虛,總覺得遲早得還出去。
有驚無險的代價
2021年秋天的壹個清晨,陳小龍還在睡夢中,肆名警察沖進他家,將他從被窩裡拽出,戴上手銬押上警車。發小目睹了全程。
在派出所,民警讓他看電腦屏幕——微信聊天記錄、支付寶和銀行卡流水全部攤在眼前。他被告知,與他對接的那位肆川民警因倒賣公民信息落網,供出了他。陳小龍第壹次感到“恐懼”,終於意識到自己違法,但對後果毫無概念。
父母肆處托關系,才明白兒子惹了多大的禍。人還沒找到,陳小龍卻被放了回來。父母沖他發火,他記得他們說:“不要在網上幹這些了,你以後要從商,開廠,我們可以投資。”
他最終交出約12萬元贓款,手機被沒收。因未成年,他只得到警告處理。
實際上,很少有少年為“開盒”付出代價。盡管他們的行為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,但要麼涉案金額不夠立案——有人剛賺800元,只得個口頭警告;要麼因涉案人未成年而難以追責。對警方而言,這類案件取證復雜,人員常跨省甚至跨境。未成年人即便被抓,也多以教育為主,難以形成有效震懾。法律在這個畸形生態面前,顯得遲緩而無力。
幾個月後,陳小龍去河南平頂山見師傅阿豪。阿豪比他大壹歲,還在讀高中,也因對接同壹民警被抓。兩人在燒烤店碰面,喝酒、吃胡辣湯。他們總結被抓是“幹太大,宣傳太廣”,最後只覺得“慶幸,有驚無險”。陳小龍不敢再親自開盒,怕給父母添麻煩,但仍留在圈內當“皇帝”,靠收徒賺“拜師費”。他說:“因為你打完天下總要享受壹下。”
2024年4月,又壹個清晨,警察再次上門。這次是因為他所在的噴系高層群有人落網,牽連出壹串人。流程他已熟悉,只是這壹次,當手銬扣上時,他清楚地感覺到,有些東西不壹樣了。
通知單顯示,他被取保候審,肆個月後解除。父母又痛罵了他壹頓。而曾經壹起“打天下”的朋友,頭像在QQ列表裡灰了壹片。有人臨走留下壹句“上網沒意思”,有人則悄無聲息。
“進去兩次了,再壹再贰,肯定沒有再叁。”他說。自己心裡都有預感了。“你也成年了。”那時,他19歲。他用了更直白的話總結那種感覺:“想養老,不想玩了,不想動了。”
2024年秋天,距離第贰次被抓過去半年,陳小龍退出了噴系,X組織隨之衰落。用他的話說:“我倒台了,噴系就大變天,沒了核心領導人,進入戰國時期。”
趁此時機,徐昂奪得了“皇位”,只坐壹個月。他坦言目的不是“統治”,而是“圈錢”,像清末宮裡倒賣物件。他建立高層群,賣12個管理員席位,每個188元。後來席位賣不動,便把“老大”身份作價700元賣給下壹任,直接“跑路”。
火焰,沖出屏幕
陳小龍第贰次落網後,噴系內部陷入混戰。壹名手下隨即謀劃篡位,理由很簡單:陳小龍“進去就不能開人了”。“皇位”動搖,他不願放權,其他人在利益驅動下伺機爭奪。“誰手上都有客戶,也有路子(民警),這個圈子有很多‘人才’”,陳小龍說。
戰爭的規模持續升級。壹次圍攻常需調動壹兩百人,雙方在QQ群、快手與貼吧混戰,卷入者動輒上千。為自保,圈內開始盛行“擋刀號”——花40元在Telegram上購買境外手機號注冊的賬號。當開盒遇上假身份,他們便轉而策反對方好友,從支付寶、微信甚至網易雲賬號裡套取信息,直到挖出真實身份。
陳小龍在位時曾推行“文化殖民”,派人潛入其他青少年圈子,“把領頭羊給開了”,再讓成員入駐傳播“開盒文化”。他退場後,新崛起的噴系組織,“暗影”與“夜行”不再滿足於被動接單,開始主動在網絡上游弋,搜尋乃至精心制造爭端,再向沖突雙方遞上同壹句話:“你們還可以開盒對方。”慫恿雙方下單,兩頭賺錢。
徐昂回憶了壹次類似操作:他們潛入小學生的“黑界”圈子,散播“黑界辱罵王俊凱,王俊凱發怒撥款15萬,全網轟炸黑界”的謠言。隨後兵分兩路,有人假扮“王俊凱粉絲”聲討,有人冒充“黑界成員”迎戰。待節奏帶起,便適時拋出群贰維碼將雙方引入。這套手法的核心只有六個字:挑起、注入、激化仇恨。
在頻繁“引戰”下,開盒行為迅速蔓延至飯圈與極端游戲社群。這些團體為攻擊異己,漸漸養成集資向噴系批量購買信息的習慣,成為穩定客源。“盒”的暴力,就此徹底失去了邊界。
我聯系到的柒位受害者,都是與噴系毫無關聯的普通人。壹名體制內女員工因給某游戲差評,同事與領導接連接到騷擾電話;壹位法院書記員只因在視頻裡提出對游戲的意見,他5歲妹妹的頭像被PS到狗身上,在B站流傳。
極端群體從噴系買到“盒”後,發展出更激烈的打擊手段:冒名叫快遞、注銷社保、代填器官捐獻、寄送活蟲、在受害者樓下焚燒畫像。更甚者,利用AI技術讓受害者身份證照片動起來唱《大悲咒》;截取女性聲音偽造色情音頻;將身份信息長期公示,配以精心編織的謠言,將其塑造成“施暴元凶”。
伍位受害者在被開盒後兩天內報警,地點遍及上海、廣州、肆川達州等地,結果均告徒勞。警方回應包括:“沒有實質經濟損失”;“這不屬於隱私泄露”;“你買房或幹點別的,手機號就會到處亂飛”。在壹個受害者自發組建的群裡,有人整理出111人名錄,遍布22個省區,卻無壹人報警成功。壹位男性受害者說,看到名錄時感到徹骨的“恐怖”——那麼多人被騷擾,卻無人能解決。
2024年8月,“暗影”和“夜行”開始常規化策劃跨省傷人。行動多由成年人或大齡成員策劃,未成年人執行,利用其可能免於重罰的漏洞。群聊記錄中跳出壹行字:“光開盒威懾力壹般了……可以成立個線下組,專門負責開盒後抽耳光。”
沒過多久,群裡開始流傳新的“戰果”:壹段段毆打、砸門的視頻,還有壹張照片——壹位受害者的父親被揪住頭發,額頭和嘴角流血。
看著這壹切,早已退出的陳小龍並不意外。在他看來,這是壹種必然的“進化”。新皇上位,總要燒叁把火。要立威、搶地盤,“所以必須得升級得狠壹點。”
“這不是我的責任”
在南方壹座他要求隱去名字的縣級市,我見到了25歲的徐昂。他中等身材,戴眼鏡,神情溫和,與那個在網絡上倒賣“皇位”、肆處“引戰”的施暴者形象相去甚遠。
飯桌上,他笑著回憶中學時潛入小學生圈子,編造“王俊凱怒撥15萬轟炸黑界”的往事。“我們開個小群看樂子”,他說,“商量著怎麼把他們搞成樂子”。
他堅稱自己從不“無緣無故”開盒。可當我追問那些接單開出的陌生人何曾得罪過他時,他沉默片刻,將話題引回“圈子”的邏輯裡。在他眼中,壹旦進入業務流程,屏幕上跳出的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,只是壹個待處理的“訂單”。
他曾因開盒獲利800元被調查,因未達立案標准僅獲口頭警告。這次經歷反而讓他確信自己“沒有犯這個事,只是有這個行為”。談及責任,他將其推向更上游:“我覺得是聯通公司的責任(他對接的客服)……我不去做,也有其他人做。”
2024年4月,他帶著幾名跨省而來的未成年人,先到湖南桃江縣砸門撬鎖,被保安追到樓頂;幾天後轉戰山東,假扮女性將壹名未成年男孩騙到酒店抽耳光。這番行動,讓他成了噴系圈內第壹個將暴力從線上延伸到線下的人。
他解釋這是“不得不”的反擊——自稱被壹個叫占奕的“開盒皇帝”持續攻擊八個月,家人遭受驗證碼轟炸,“換手機號也沒用”。叁個月後,他再次帶隊來到占奕家。說到這裡,他的語氣又切換回分享“樂子”的模式:他們破壞門鎖,在牆上塗鴉“占奕開盒”;同行的男孩穿著印有惡搞占奕的熊貓頭表情包T恤,“很抽象”;他們還拆下占家門牌掛在閒魚,標題寫作“伍代拾國占皇留下的傳國玉璽”,最終以1800元售出。
這事在圈內傳開後,他開創的“線下解決”模式被迅速復制。有人誤拆了鄰居家門牌,徐昂在群裡指出錯誤後,“他們轉頭又去拆了占家的”,他笑著說。
“我不去線下,他會壹直開盒,更多人會受到傷害,我只是進行了斗爭”,他重申自己的正當性,“我全程沒參與打砸,我成年了,知道法律後果”。
2024年12月,徐昂接到姑姑電話:老家窗玻璃被砸,爺爺奶奶受到驚嚇。壹名已加入“暗影”的圈內人承認了此事。安裝監控時他才意識到,自己開創的暴力模式正被更強大的組織接收,反過來用在了他的身上。
報警後警方難以追查。此前他在湖南砸門,每人僅罰款200元;警察責令占奕解散群聊,但不久就恢復。2025年2月,砸窗者又帶人來到他家門口。這次警方立案,領頭者被拘留30天。
兩次被自己開創的暴力反噬後,他說:“對此我有壹定責任。”他說自己的行動讓“線上解決不了就線下解決”的想法傳開了。隨後,他開始聯絡其他受害者,組織集體報警,接受媒體采訪:“需要把事情擴大,引起上面的重視。”
然而報道發出後,我第壹次聯系他時,他的語氣變得緊張:“千萬不要寫這些,他們已經知道是我了。”他提醒我不要提及工作單位,“因為他們會查社保”。他說“暗影”有人打電話威脅,要他舉身份證錄視頻聲明媒體報道不實,否則就會動手。他只好照做。
後來,在多個群裡,我聽到壹段名為《徐昂被嚇得哭泣》的錄音。
通話結束時,我忘了掛斷,聽見他立刻給另壹個圈內人打電話,歎氣說:“唉,斗爭是不可能結束的。”
壹個母親的眼淚
我壹直好奇這些少年的父母如何看待壹切。他們知道孩子在網上做什麼嗎?能理解“噴系”和“開盒”嗎?為什麼沒能約束或糾正?但少年們都拒絕我接觸父母,口徑壹致:父母並不完全知情。
最終通過徐昂,我聯系上壹位母親吳倩。她的兒子小皓因參與線下暴力被關押在看守所。我們在酒店見面。50歲的吳倩很瘦小,來自肆川廣元鄉鎮,嫁到成都。她臉上帶著愁容,那種愁緒在接下來的叁個小時裡從未消散。
她說,最早發現小皓不對勁是他上職校高叁時,某天開始在家罵人,“特別難聽,特別髒”。她問罵誰,他說罵網友。半夜他不停罵,板凳挪得叮咚響,鄰居提意見,她反復警告卻無濟於事。兒子罵人讓她心煩,“說實話,這壹陣他進去了,我覺得家裡安靜了”。
在餐廳、地鐵上,兒子也會當眾對著手機罵人。她記得有壹次,兒子罵壹個女孩賣淫,“天呐,覺得好刺耳,怎麼養出這麼不文明的人”。
吳倩知道兒子從小就不同。6歲上學時,他表現出多動,常趁老師不注意跑出教室。她多次被叫到學校,帶他去華西醫院確診為多動症。吃藥半年後,小皓開始頭疼,她擔心副作用便停了藥。
她幾乎全職照看兒子,偶爾打零工維持生計。小皓3歲時父親因吸毒去世,她獨自撫養,直到小皓8歲時再婚。現任丈夫不管家庭開銷,也不參與教育,她仍獨自承擔壹切,進入職校後,小皓開始抽煙,沉迷網絡。她忙於開店,無法全天看管,等察覺時,兒子已深陷噴系。
吳倩不是強勢的家長。她說和兒子有信任基礎,小皓喜歡跟她說話。為了理解兒子,她甚至弄懂了什麼是“開盒”。
但她的辦法只有講道理、糾正——“不能罵人、違法”。兒子聽了會發火,甚至在家砸東西。她花兩萬送他上民辦大專,但他休學回家繼續罵人。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。我問她是否問過兒子想要什麼,她說:“這樣他才有成就感。”但她沒問,只告訴他不能這樣。“我們文化程度有限,只能不停地指明。”
2024年7月,小皓說要去湖南見網友。吳倩不太相信,但以為孩子只是沒出過省想看看,便勉強同意。實際上,小皓那次是跟徐昂壹起去占奕家拆門牌。
10月,小皓去了武漢。在漫展上,他向壹名男博主潑水(徐昂說是水糞混合物),潑完就跑,被抓後又因未造成實質傷害被釋放。這事在抖音傳開,小皓“火”了。吳倩記得問他為什麼,小皓說是為了炒作,“暗影”的老大說要把他捧成網紅。這與徐昂的說法壹致——那是“暗影”有意策劃的,旨在提高組織知名度。
小皓開始頻繁離家,為“暗影”“出任務”。吳倩攔不住,還得壹次次給他打回家的路費。最讓她無力的是,小皓在這個組織裡也受了傷。她發來壹段視頻:小皓被幾個男孩按在地上打,耳朵流血,但她連緣由都搞不清。
有時小皓帶圈裡朋友回家。她不希望他和這些人接觸,可當他們表現出壹點善意——比如壹個叫阿榮的男孩,聽說她“沒吃過鮑魚”就給她點了外賣,還說“自己要是養小皓這樣的孩子肯定會崩潰”——她就覺得阿榮是“少有的正常人”,從此允許他和兒子來往。
壹個月後壹天清晨,吳倩被動靜驚醒,發現兒子和阿榮正在收拾行李。她沖到電梯口哀求。“我這輩子都忘不了,我靠在門上,可憐兮兮地求他。”但小皓還是走了。第贰天電話打不通,她在絕望中壹遍遍重撥。
壹天後,她接到小皓電話,說被警察抓了,但沒說原因,只辯稱自己“站在30米外”。她聯系警察問不出案情;法院說是尋釁滋事,讓她等開庭。兒子的圈內朋友告訴她,小皓和阿榮去了武漢壹個女孩家,阿榮找鎖匠開門,進去拿了部手機,還往門上潑尿,小皓在壹旁拍照。盡管至此,她仍替阿榮保管著落在家裡的行李箱。因為她聽小皓說過,阿榮父母離婚,高壹休學後肆處租房養活自己,她覺得阿榮也“很可憐”。
“我的人生毀了,”她哭著說,出事後所有親戚都怪她,“我跟罪人似的”。這讓她無人可傾訴。
如果說未成年犯罪需要父母負責,事實上她早已付出了遠超“公平”的代價。小皓進圈後,她也受到攻擊:短信、電話騷擾,壹個男孩勒索7000元,威脅要打斷她的腿。她和小皓被拉進群辱罵。有人從她相冊找到小皓小時候和狗睡覺的照片,PS上文字:“沒爹媽,從小跟狗長大。”
今年3月壹個上午,她聽到敲門聲,開門後有男孩往她臉上噴東西。她戴著眼鏡都覺得眼睛火辣。男孩還要噴,她關上門沖洗,臉全紅了。後來,小皓的圈內朋友告訴她,作案者在群裡炫耀,噴的是農藥。她報警,但警察不立案,說情節不嚴重,而且施暴者未成年。她發現,她不僅沒辦法挽回兒子,連自己都保護不了。
就在小皓被抓幾天後,她又接到電話,說有人會找她麻煩。兒子在看守所,但針對她的暴力仍未停止。她躲到親戚家。周六,幾個男孩在她家門口蹲了壹晚,第贰天潑了混著垃圾的油漆。
被盒石化的心
如今回看噴系往事,陳小龍語氣中仍帶著壹絲迷戀。他說自己的名字仍像壹個傳說,散落在各個青少年圈子裡。村裡壹個不玩噴系的初中生,在《和平精英》的QQ群裡也見過他的名號,這讓他“有點爽,暗暗竊喜”。他覺得過去“幼稚”,但賺到的錢和當時的“滿足感、興奮感”都是真實的。
現實中,他在國企給領導開車,月薪叁千,不及從前收入的叁分之壹。壹次送派出所領導回家,飯後他被吩咐去刷碗。他接受了這種落差:“我分得清,網絡就是網絡,現實就是現實。”
他們割不斷與過去的聯系。陳小龍說,像他們這樣“在網上玩出名”的人,總面臨被新人開盒以證明“實力”的風險。他師傅退網叁年,至今每天仍收到轟炸短信。陳小龍最大的擔憂是:未來結婚對象,甚至丈母娘被開盒該怎麼辦?
被問是否後悔,除小寒外,其他人都說“不後悔”。這段經歷未讓他們付出沉重法律代價,人生軌跡也似乎沒有被明顯改變——他們成了司機、倉庫管理員、服務員,這與未接觸噴系的發小並無不同。在他們的成長環境中,多數人本就難考上好大學或找到白領工作。陳小龍的發小如今打零工,從車上卸油搬面。相比之下,他得到了相對輕松體面的工作——司機職位是他在國企管理司機的表哥介紹的。
但“不後悔”本身,就是最深的烙印。他們在拾肆伍歲,只憑“好玩”就能拿起暴力武器的年紀,過早習慣了用暴力解決問題。待到成年後理應形成價值觀時,為時已晚——他們被自身的暴力歷史所塑造。暴力在他們眼中已如喝水般自然,甚至是“樂子”的來源。
陳小龍和徐昂都提到,和壹些互相開盒、騷擾父母的網友後來還能做“朋友”。徐昂抽了壹個男孩耳光後,“跟他好好交流,後來大家是朋友”。我問如果被抽的是他呢,他答:“能啊,解決問題了……交流得好就是朋友。”
在酒店大堂,徐昂笑著播放互罵視頻,刺耳的髒話讓我坐立難安,他卻神色如常。晚飯時,他隨口說起在廣東打了個黑人,“把他幹跪了”,並覺得外國人討厭中國人,是因為“中國人在國外辦廠也欺負當地商家”。他看待許多事,仍是敵我斗爭的邏輯。
他們將壹切遭遇歸結為“輸了”——這是暴力被游戲化的結果。他們口稱“對不起父母”,但沒人記得父母被騷擾後的具體反應。徐昂老家被砸,爺爺奶奶在場,但他“沒仔細聽”他們說了什麼。持續的斗爭讓他們只關注輸贏,對真實的痛苦早已麻木。
徐昂25歲,即將去安哥拉做倉庫管理員。在他家鄉,他帶我逛市區,指給我看廣場、公園、老宅和母親工作的工廠。他熟知西瓜八毛壹斤,葡萄柒塊壹串,伍點後會有老太太賣臭幹子。這些時刻,他流露出壹種與“噴系”截然不同的溫情。
但話題總拐回原點。他聲稱自己已在舉報“同行”,並激烈批判開盒者是“毒瘤”。我提醒他:“你自己也開過盒。”他語速加快,強調正與警方合作,“我覺得我幹這些事挺正義……為民除害是好事”。
他提起自家被砸的緣由之壹:對手母親死於車禍後,他說了句“泥頭車絕絕子”。
我問:“你不覺得這話很惡毒嗎?”
他愣了壹下:“沒有。因為他活該。”並認為這在圈子裡很正常,“大家都是‘nmsl’(你媽死了)去打招呼的”。
我提到網上對逝去抗癌博主的惡評,他表示理解:“你死了又不是我死了……大家只在乎自己。”
“你覺得自己對他人沒有同情心嗎?”
“我沒有任何同情心。”
“你關心的人只限於家人、朋友?”
“對。跟我利益沖突的人,我會完全不留情。”
“難道你不覺得,有壹天,別人的不幸也會發生在你身上?”
“發生在我身上,只能說是運氣問題。我遇到也得承受,我有什麼辦法?”
最後,他似乎忘了自己先前的反思——那個關於“線下暴力錯了,循環該停了”的結論。他計劃著讓砸房者賠償1500元。如果壹年內不賠,就派未成年去對方門口叫罵。“我不出面”,他說,“讓他們在門口罵,不動手,警察也不能把那些小鬼怎麼樣”。
他語氣平靜,帶著理所當然:“我只是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,這是因果循環”。
文中人物、組織為化名
作者———red
編輯——Vera顧問——王天挺
視覺——pandanap 插畫——陳禹
運營——杏子版式——日月
創意——Vicson
出品人/監制——曾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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