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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1-05-24 | 來源: GBK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微信裡彈出壹條消息,小兒子又要交79元的資料費,申軍良歎了口氣,鎖上手機屏幕。前壹天夜裡,他做代駕直到凌晨2點,壹共賺了78元。
過去壹年,類似的困窘時刻不止壹次出現。
2005年,申軍良不滿1歲的兒子申聰在家中被搶,此後申軍良便開始了漫長的尋子之路,他拋下工作,在廣州增城大街小巷張貼啟事懸賞20萬元尋找線索、甚至壹度向人販子求情……但15年來總在希望、失望中反反復復。
2020年3月7日,在廣州警方的安排下,申軍良夫婦終於在廣州見到被拐的兒子申聰,並如願將他帶回山東濟南共同生活。
剛回家時申軍良信心滿滿,兒子回來了,只要自己回歸家庭,馬上會扭轉家中困局,找到工作,還清50萬元外債……只是時間問題。他還和申聰約定,“壹年後,你搞定高中,我把家裡變個樣!”
現在,申聰的成績如約提高,申軍良卻無法兌現自己的約定,他找不到那個“突破口”,每月4000多元的代駕收入遠不能支撐壹家伍口的開銷。
15年前,申軍良是走路帶風、月薪5000元的車間主管;走在尋子路上,他是傾盡家財不肯放棄的父親;如今他只是壹個苦悶、迷茫的中年男人。
2021年3月26日公安部新聞發布會披露,今年1月起,公安部部署全國公安機關開展以偵破拐賣兒童積案、查找失蹤被拐兒童為主要內容的“團圓”行動,全力偵破壹批拐賣兒童積案,緝捕壹批拐賣兒童犯罪嫌疑人,全面查找壹批改革開放以來失蹤被拐的兒童。
同日,備受社會關注的“申聰被拐案”贰審在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,尋子15年的申軍良和妻子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,要求張維平、周榮平等伍名被告人賠償相關開銷、誤工費、精神撫慰金等共計481.39萬元。該案擇日宣判。
賠償請求能否得到法院支持,申軍良心裡沒底,即便真的獲賠,這些錢也遠不夠彌補過去15年家庭的離散和失落。
丟失的孩子回歸壹年來,父子、母子、兄弟,每對關系中的人都在小心試探,揣摩應該如何相處。申軍良除了努力練習父親的角色,還急迫地想找回自己。
回家
申聰回來前,那套叁室壹廳的出租房冬天從來都是冷冰冰的,申軍良交不起每個冬季1000多元的取暖費。申聰回到北方的第壹個冬天,盡管想給兒子提供更好的條件,但申軍良囊中羞澀。
16歲的少年告訴父親,不冷,扛扛就過去了。
申家廚房裡那只白色膠桶有些突兀,65升容量的大桶裡裝著已經腐敗變質的洋姜,這原本是申軍良夫婦送給兒子的“禮物”。
去年申聰剛回家時,自家醃制的洋姜獲得了孩子的肯定,每天吃飯都要夾兩片,但壹小罐很快吃完,申軍良打算今年多做些。
為了那桶洋姜,在酒店做保潔的妻子於曉莉特意倒了幾天班,挖、洗、切、泡,夫妻倆忙活了壹個星期,還灌進6桶醬油,9包食用鹽。但不知什麼原因,失敗了。不過,申軍良並不氣餒,打算明年春天再試壹回。
申聰被拐賣後,家裡先後又添了兩個孩子,但申軍良總是漂在外面,追查大兒子的線索。直到申聰回家,申軍良的心才跟著回來,他開始重新思考如何做壹個父親。
迎接申聰回家,申軍良最先能做到的,就是保證孩子吃得順口。他特意買了申聰養父母家所在縣的米粉,還有兒子習慣吃的廣東大米,幾乎沒下過廚的申軍良開始笨拙地學習做雞排、廣式蜜汁叉燒、煲仔飯……廚房變成了他的主場。
申聰在廣東梅州農村長大,為了適應孩子的口味,申聰回家後,申軍良特意買來梅州生產的米粉。 王倩 攝
壹年來,申軍良家有些變化,靠門壹側的牆面掛著壹幅溫馨的粉色裝飾畫,還添置了空調和高低床,北京壹位相熟的記者送來沙發和大屏電視,不過電視很少打開,因為孩子們的學習任務緊迫。
在廣東梅州鄉村長大的申聰成績並不理想,他曾對申軍良夫婦說過,自己也想提高成績,但每次學習時又抵抗不了誘惑,接受同伴打籃球的邀約。
原本將在廣東參加中考的申聰回到濟南,改了名字降級讀初贰。剛回家時,申聰和弟弟同做壹套初贰數學試卷,申聰考了43分,是弟弟分數的叁分之壹。150分的英語試卷,申聰只能答出拾幾分。他甚至不認識英語的音標,申軍良買來音標和字母表貼在牆上,讓兩個弟弟教哥哥學習。
申聰回到真正的家後,定下目標,要考上高中。線下輔導班、壹對贰網課輔導、刷題,為了能通過中考,申聰常常堅持到夜裡12點。現在數學考試,申聰已經能考壹百來分,英語雖然還不夠理想,但有了壹兩千詞匯量能做柒八拾分。
以現在的成績是否能夠考上高中,申軍良心裡還在打鼓,但他知道,兒子已經非常努力了。
“你是新聞裡那個被拐賣的孩子嗎?”有天班級裡的同學突然給申聰發來QQ消息問。申聰模棱兩可地答道:“你猜呢?”又加上壹個微笑的表情。
申軍良推測是自己去學校幫孩子領課本時,濟南本地媒體暴露了學校,再加上少見的姓氏,同學推斷出了申聰的身份。
對於被認出來,申聰有壓力。盡管在父親看來,他完全可以大方承認自己就是申聰,“他是無辜的受害者”。但申軍良接受孩子的想法,“他不想和別的小孩不壹樣。”
在申軍良家的第壹個下午,遇上了他叁個兒子放學歸來,活潑的老叁沖記者打招呼,申聰緊跟在後面沒有回頭,快步進了臥室。第贰次在申家見到申聰時,他從自己的房間出來戴著口罩。
申軍良知道,申聰不願意面對媒體。回家壹年來申聰從沒與記者對話,也從沒讓記者拍過照片。
團圓背面
在贰審法庭上,心理專家給5個被找回的孩子做了心理測評。相較於另外幾個,申聰的測評結果最好。
但無論在指標上申聰是個多麼健康的孩子,申軍良知道15年缺失的親情無法輕易彌補。
申軍良還能記起壹年前和申聰在廣州認親時的場景,已是夜裡11點,公安機關的工作人員告訴申聰,當晚就要和親生父母住在壹起,他突然垂下頭,哭著要找姐姐哥哥。被解救後,廣州警方安排兩名年輕警察陪了申聰叁天,為他做心理疏導,申聰口裡的姐姐哥哥正是他們。看著無助的兒子,申軍良心裡難受極了。
剛回家的申聰特別客氣,有事情不願張口。因為不適應北方水質,有陣子申聰長了口腔潰瘍,他壹直忍著沒說,直到申軍良自己發現,連忙去樓下買來桶裝純淨水。
開始時,申軍良也時常緊張和焦慮,他操心孩子是否習慣北方的生活,能不能上好的輔導班,自己的表達會不會讓孩子舒服,慢慢地他強迫自己盡量表現得自然輕松。
5月7日,壹家伍口住的出租屋裡,申軍良的妻子於曉莉正在准備晚飯。申聰被搶後,於曉莉患上精神分裂症,壹度連生活也無法自理。申聰回家後,她的狀態好了不少,還找到了壹份酒店保潔員的工作。 王倩 攝
做代駕時,申軍良遇上過自己租住區法院的工作人員,閒聊中車主認出申軍良後,突然問了他壹個問題:“孩子回來後,家庭融入得怎麼樣?”
復述這段經歷時,申軍良問記者:“不要說他壹個16歲的孩子,假如把壹個陌生人推到你面前,說這是你爸爸,你就能叫爸爸嗎?”
申軍良能隱隱察覺出申聰和弟弟們的不同。他在廚房忙碌時,申聰會走進來看看,問壹句,今天吃啥呀?弟弟們則會每次在疑問句前多個稱呼——爸。
兄弟之間相處得似乎更加自然,回家剛見面時,叁個孩子就玩起撲克。申聰喜歡籃球,原本不打籃球的老贰、老叁,會在周末陪哥哥壹起去籃球場。
申軍良並沒有見過申聰的養父母,只是從兒子的敘述中大致勾勒出那家人的輪廓:養父母長年在外打工,申聰有姐姐和弟弟,申聰由奶奶撫養長大,奶奶喜歡買六合彩。
周末時,申聰會和養奶奶通話,用梅州話聊天。進到申聰的房間裡,如果他正好在和養奶奶通話,申軍良會默默退出來,他從不過問談話內容,“申聰回來了,我只希望他過得更快樂。”
申聰尚未找到時,申軍良曾向所有人宣告,如果買家主動聯系自己,便不再追究責任,這句話的另壹層含義是,如果申聰是被警察解救或是自己找到,他定和買家沒完。
“申大哥,你要是起訴買家,壹定會震懾很多買孩子的人!”在不少有相似經歷的家長眼中,申軍良是標志性人物。在申聰被找回後,眾人期待著申軍良能起訴申聰的養父母,但申軍良讓他們失望了。
2020年3月7日見面那天,壹開始申聰就請求申軍良不再追究養父母的責任。在顧及兒子感情還是讓買家受到懲罰的兩難中,申軍良選擇了前者。
申聰回歸家庭的壹年中,父子倆發生過壹次小小的摩擦。
去年8月,申軍良夫婦帶著叁個兒子去附近的黃河公園游玩,拍了壹些照片。申軍良選了壹張全家人的背影照,問兒子能否用作自己短視頻賬號的背景。得到允許後,申軍良還特意把申聰的背影打了馬賽克。
沒過幾天,申軍良外出代駕時接到妻子的電話:“你把兒子惹哭了。”申軍良聽了連忙往家裡趕。
“能認出來”,申聰解釋以前村裡的人、同學壹看背影就能認出自己。申軍良推測,孩子原本並沒有這種想法,只是聽了買家人的話。
“我是他父親,我找了他15年,用他壹張背影照都……”提到這件事,申軍良有些受傷。對話中,申軍良談到申聰養父母家時言語克制,他叮囑記者寫得“委婉些”,怕讓孩子不快。
但申軍良會用其他家庭的例子印證養父母家對孩子的影響。申聰案牽涉的9個孩子中找回5個,其中壹個孩子拉黑了生母的微信,另外壹個孩子被送回親生父母身邊後,鬧絕食要回家,“壹個12歲的孩子懂什麼,這還不是養父母家的問題?”
失去的15年
申軍良租的房子在濟南北郊的物流園區附近。入夜後,小區外的道路旁大大小小的燒烤攤亮起燈,放松的人們頻頻舉杯。
啤酒、烤串,這些都與申軍良無關。此時,他換好衣服,戴著頭盔,騎上折疊電動車穿過明晃晃的燈光,開始代駕。幸運的時候,電動車還沒行至外面的大道就能接上壹單,也常常運氣不佳,壹夜都賺不到100元。
5月5日凌晨,申軍良還在街頭游蕩,繼續等待代駕的單子。 王倩 攝
開車是申軍良早在2004年就掌握的技能,只不過那時作為車間主管,他多是坐車。
每次開始駕車前,他都會麻利地將電動車收攏放進後備廂,給駕駛位的座椅套上防塵袋,問上壹句:“領導,按導航路線走嗎?”有時候酒醉的暴脾氣車主會沖他大吼,申軍良以沉默回應。
夜裡12點以後,派單的手機沒再響過,代駕們就會向當地壹家大酒店聚集,不壹會兒,酒店門前已經站了6名代駕。5月初的泉城夜裡依然冷,大家穿著棉服壹邊在風中哆嗦,壹邊刷著短視頻。到了凌晨2點,仍沒出現壹個需要代駕的車主,只剩下包括申軍良在內的兩個代駕仍在等待。像找兒子時壹樣,申軍良熬得住,鎖定壹個目標輕易不放棄,這晚他必須掙到100元。
每晚8點以後,申軍良開始做代駕,他希望在白天再找壹份工作,能讓自己學習新的技能和經驗。養活叁個正在讀書的孩子,還清幾拾萬的債務,壹份代駕的收入遠遠不夠。 王倩 攝
壹年前,申軍良和於曉莉在廣州見到申聰,之後他們帶著申聰去姑姑家、叔叔家,拖了10天,才回自己家。申軍良特意選晚上回來,上樓前他又強調了壹遍,“兒子,咱家什麼都沒有。”
轉動鎖芯,壹個平日裡輕巧的動作,那壹刻異常沉重。申軍良忐忑不安,他害怕申聰嫌棄這個家窮,“像壹個人有缺陷,不想讓別人知道。”
拉開門,只見水泥地,灰撲撲的牆壁,客廳裡只有幾個小板凳。壹間幾乎毛坯的房子。申軍良在兒子的眼裡讀到了吃驚。
申軍良迫切地想改變家庭面貌,他相信既然15年前的自己有實力做到企業高管,只要努力肯定能找到壹份養家糊口的工作。
申聰剛回來那個月,有兩次工作機會找上門。“申大哥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學習,完全可以做主管,月薪8000元。”濟南壹家服務行業的老板在申軍良樓下對媒體宣告。還有壹位公司老板專程帶著媒體上門,告訴申軍良,不僅提供工作,還要包攬申家叁個孩子的讀書費用。媒體散後,那兩個老板都不見了蹤影。
壹位外地的國企人事領導給申軍良打電話,勸他現實些,“申大哥,不是我潑你冷水,現在到處都是本科生、研究生,你的經驗都是15年前的,現在找工作太難了。”當晚,申軍良決定開始做代駕。
申軍良已經放棄了找到壹個管理崗位的想法,只希望能再有壹份有成長空間的工作,“哪怕餐廳的後廚,我可以學習,壹步壹步來。”
申軍良的某些習慣似乎還停留在15年前,比如他日復壹日地去勞務市場填表,在街上尋找招聘廣告,直到有媒體記者來采訪時幫他優化簡歷,下載了求職應用。隨後20天裡,申軍良海投了200多份簡歷,卻沒收到壹個面試邀約。
有朋友建議,在抖音、快手累計有近90萬粉絲的申軍良可以做直播帶貨。起初他不好意思,“申軍良帶貨,大家是買還是不買呢?這不是給粉絲出難題嘛。”後來他又勸慰自己,大家都要買的東西,如果自己帶貨能有優惠的價格,既是幫大家省錢自己也能賺錢。
他做過6次直播帶貨,每次確實有壹兩千元的收入,但今年春節前夕的壹次帶貨讓他緊急刹車。申軍良直播賣酒,結果發現京東的秒殺活動價比供應商報給自己的所謂最低價還便宜3元,和供應商爭執不下,最後他把自己每件5元的提成退給粉絲。
“帶貨好復雜,沒有好的選品團隊,我真不敢做。”他預計,自己的短視頻賬號今後還是以分享日常生活為主。
尋找梅姨
贰審時,申軍良記下了他在法庭上聽到的信息:壹審被判死刑的案件主犯張維平強調,梅姨真實存在,但現有畫像並不准確。
2016年,涉申聰被拐案的犯罪嫌疑人張維平、周容平、陳壽碧、楊朝平、劉正洪落網。張維平供述,2003年至2009年間,曾拐賣9名兒童,且均通過壹個叫“梅姨”的中間人完成交易。
庭審結束,申軍良又抓緊在廣州增城發了兩天梅姨的傳單。申軍良還沒放棄尋找梅姨,他想把案件裡剩下的4個孩子也找回來。
申軍良翻看案件贰審時自己做的筆記。 王倩 攝
申軍良做的庭審筆記。 王倩 攝
走在尋子的路上久了,像有慣性,申軍良不容易停下來,“我對拐賣,對人販子容忍不了,我希望所有人販子都歸案,受到嚴懲!”但申聰回來後,他不能再像以前壹樣頻繁往返於濟南和廣州。
“申大哥,梅姨逃到越南了!”剛從廣州回來的那幾天,申軍良的電話幾乎沒停過,鋪天蓋地的消息向他報告梅姨的線索。即便有的線索聽起來並不靠譜,但他還是會壹邊聽壹邊核對年齡、樣貌、口音,挑出有用的記在本子上交給重案組。
前幾日,申軍良特意找到增城本地自媒體賬號的運營人。據申軍良掌握的信息,梅姨曾在增城雞公山生活過,他想在下次宣判時,讓這些本地生活號也推送案件的信息,“當地的自媒體受眾多,或許更管用,萬壹有人知道梅姨呢?”
找到孩子後,申軍良並沒有從幾拾個尋親群退出,他還會接到網友的求助電話,多時壹天六柒個,每個人把孩子走失的情況從頭到尾說壹遍,壹說就是壹兩個小時。尋子15年的申軍良會耐心地分享自己的經驗,教他們盡早采集DNA、梳理尋找線索,也會在自己的短視頻賬號幫助發布尋親啟事。
記者在濟南采訪時,正巧遇上有人找申軍良溝通合作,對方有供應鏈,每天發貨幾拾萬份,申軍良希望能免費把被拐孩子的信息印在包裝上。
為了找回申聰,申軍良發了近百萬份尋人啟事,他體會過其中的不容易,如果能有廠家願意出力,不但能幫尋親家長減輕經濟壓力,也能讓尋人啟事傳播得更廣。
“如果能幫到他們,我感覺心裡很爽。”這是43歲的申軍良為數不多感到暢快的時刻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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