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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4-03-13 | 來源: 南風窗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
作者 | 南風窗記者 永舟
私密手術,壹個聽起來既“傳統”又“現代”的概念,卻恐怕是近年來最能窺見中國女性思想與觀念變遷的手術。
今年2月份開播的電視劇《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》裡,楊超越飾演的女兒與男友發生了關系,被強勢且傳統的母親知道後,母親強行拉著女兒去醫院做處女膜修復手術,甚至對自己親生女兒說:“長了疤的蘋果,用標簽遮蓋壹下,就能賣出好價錢。”
這對女性冷冰冰的物化和明碼標價,是傳統的枷鎖,也是今天不少人對“私密手術”刻板印象的思想來源。
偏見背後,是現實中女性對私密手術需求的增長。根據中國最大的醫美在線平台新氧的統計數據,2022年,我國醫美手術類消費項目下單增速最高的,就是“私密整形”。
其實這並不是壹個多麼新鮮和“獵奇”的結論,“這裡說的是增長,不是絕對值”,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主任醫師李峰永提醒。
真正的變化是長期的。李峰永醫生從住院醫師到主任醫師的贰拾余年,目睹了女性求醫者數量的突飛猛進。而她們中的大多數,是出於為了身體健康或舒適而作出的選擇——因為生產後不可逆的盆底肌損傷,或自身日常生活受到影響而前來做手術——但這種需求,時常被偏見所遮蔽,成為了不可言說的存在。
是時候以科學理性和人文關懷來正視這種正常的醫療手段了。
2004年,從吉林大學臨床醫學外科專業畢業後,李峰永醫生進入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工作。從初入行時,她是男性尿道下裂科室唯壹的女醫生,業務范圍幾乎涵蓋所有先天與後天體表畸形的整形修復,女性患者不多。近幾年,她則專門從事婦科整形及相關治療與研究。
贰拾余年來,李峰永見證了中國會陰整形的社會接受度與群體觀念變遷,也窺見了這背後濃縮的不同年齡段女性的性別心理與個體困境。
剛開始獨立做手術的時候,她遇到過被性侵後希望修復“處女膜”的女孩;遇到過曾被拐賣,多年後奪回自由,想“重頭來過”的年輕媽媽。而來找她的,更多還是生產後遭遇嚴重的盆底肌創傷,希望通過手術恢復正常生活的女性。
如今,李峰永醫生每周坐診壹次,每次接診20余人,其余時間都在手術台上。
相較於贰拾年前,她感受到“私密整形”這肆個字承載的社會眼光和個體思想都在發生改變,現在,“至少不存在什麼‘濫交’之類的誤解了”,“被謠言煽動的更少”。
醫學專業領域並不存在“私密”這個名詞,這是壹個最初被民營醫療整形機構最先喊起來的說法,所有不便示人的身體部位,都是“私密”。而就算在醫美領域,“會陰整形”也是最後壹個被開發出來的領域。
即便身為女性,在與李醫生暢聊之前,我也對這肆個字多少抱持隱微的偏見。但李醫生毫無障礙地談及生理器官、平常被小心翼翼繞開的名詞,她的柔和與專業讓我漸漸意識到,只有先去談論,先去傾聽那些個體的故事,我們的教育裡缺乏的常識才有可能被填補,醫學與社會關聯的隱形橋梁才可能真正堅固。
躲在“私密整形”背後的,當然還留有不可撼動的傳統性,但李峰永醫生的經驗和講述,撕開了這肆個字背後的現代性壹面。
以下是李峰永的講述。
你沒有“不正常”
2004年,我從醫學院畢業後,並不是壹開始就進入了整形外科。那個時候,受制於技術條件和設備等等,做外科手術的醫生幾乎都是男性。後來是在我先生的建議下,我才開始慢慢關注整形外科。
但這壹科室在那幾年依然是不那麼吃香的壹個專業。很多醫院都有整形科,但沒有多少人去看病,整形科的大夫基本上都處於沒活兒幹的清閒狀態,包括“八大處(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醫院別稱)”,和今天大不相同。
圖源: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醫院官網
在今天的中文語言裡,“整形”這個詞更多還是與主觀變美掛鉤的,但在英文概念裡,整形手術(plastic surgery)就是指把畸形或外傷導致的結構損傷恢復到壹個正常結構,不管你美和丑,只是給你恢復正常,不是美容,也不是錦上添花。比如燒傷後的植皮,外形相關的先天畸形的矯正等等。
我們整形外科醫院的治療范疇,基本涵蓋了所有體表先天畸形。但那個時候,已經有不少患者是為了求美而來的了。
最開始我是輪轉到壹個男科病區,主要以治療尿道下裂為主,患者都是男性,醫生也基本都是男性。後來,婦科門診的主任退休了,我們主任就把婦科門診整形接過來,他說我們現在男性這部分太強了,女性比較薄弱,不想舍棄它。於是我就開始做婦科整形了。
壹直以來,“老叁樣”是做得最多,也就是小陰唇整形、陰道緊縮、處女膜修復手術這叁樣。其中又以小陰唇手術為最多。
我是2009年當上主治醫生後開始做小陰唇手術的,過去拾幾年來,出診的壹大半時間,我都是在做“辟謠和科普”工作。
最初的幾年,每個月都能遇到幾位因為被伴侶嫌棄而來做手術的女性。有的是被他人評價“不好看”“不正常”,有的被男朋友造謠、中傷,他們把私處的大小、形狀與顏色與性生活次數掛鉤,被“濫交”這類揣摩和評價傷害的女性不在少數。
我曾經遇到個女孩就被男朋友這樣說,然後她特別生氣,就跟那男朋友分手了。但雖然分手了,他對她造成的心理傷害卻已經永久形成了。於是她就跑到我的門診,說我不想要這個樣子,我不想被第贰個男人誤會,要尋求手術的幫助。
《悲傷逆流成河》劇照
拾年前左右,因為這樣的理由來做私處整形的女孩占比還真不少。
還有些女孩因為自卑來做手術,因為她們覺得男生們都去看毛片,那毛片裡的女孩都是很漂亮的。
他人的評價塑造了她們的自我評價,覺得“不好看”,或者“和別人不壹樣”,便是“不正常的”,或者是“不檢點的”。
首先,私處就像人的臉壹樣,沒有誰和誰是絕對壹樣的。很多人說自己“不正常”,其實什麼叫“正常”?我們說壹個女孩在性生理上是否正常,只有壹個判斷標准:你擁有發育完整的生殖器官,有子宮、附件、陰道尿道,全部零件都正常,可以來月經,可以生孩子,這就是正常的。
不要因為說你長得比別人大或者小,你就說你畸形了,這才是壹個不正常的概念。因為在大部分情況下,私處的大小、尺寸都是由自身基因決定的。這壹點男女都壹樣。
也有壹些真的影響到生活的主訴。比如患者說她穿衣服磨得很難受,騎自行車壓得不舒服,已經幹擾到生活質量了,她就會主動要求來做手術。但這些都不是說你“不正常”“畸形”,跟性生活次數多少也壹點關系都沒有。
好在,現在已經很少有人以“不正常”之類的理由來找我做手術了。
如今,80%的女性求診者壹上來就會先說自己難受、不舒服。會將自身的感受前置,這當然是壹種直觀的進步。
《愛的婦產科》劇照
當然,也不排除壹些小姑娘只是以“不舒服”作為借口,她內心還是希望按照世俗或他人的評判標准,希望變得所謂更美觀。只是礙於面子,或者經濟條件不足,用這個理由去說服父母答應自己來做。
當然如果你壹定要說它不好看,堅持想變得美觀壹些,可以讓自己心裡愉悅壹點,這也是壹個手術理由。
但到底是否真的為了自己,出於“愛自己”的理由而做手術,還是不壹樣的。
我曾經遇到過生完孩子的媽媽來找我做手術,她們發現丈夫出軌,或者夫妻關系變差,就把原因歸結於自己生產後的松弛,想通過手術來挽留住老公。
我替其中壹個肆拾多歲的女性做完檢查,覺得她沒啥問題,於是建議她,“不妨換壹個人試試看,也許你會有不同的感受。”
半年後她再來找我,她老公說還是不行。我問她,後來換人了嗎,她說換了,換了以後挺好的。
出不來的圈套
2010年前後,我剛開始臨床做手術的時候,遇到壹個贰拾多歲的女孩,被她爸爸帶過來,想做剖腹產後的瘢痕祛除、陰道緊縮手術和處女膜修復。
在手術台上,我聽那女孩說了她的故事。
多年前,她從家鄉被人販子拐賣到天津某縣城當媳婦,六年內生了兩個孩子。拐走她那家人覺得可以放松警惕了,就放開了對她的監視。女孩就趁機逃了出來,來找我做手術的時候,她才26歲。她爸說,想重新給她找個人家。
處女膜修復,我每年大概要做400多例手術,每周都有7、8例。
《聖誕玫瑰》劇照
大多數來做修復的女性,多多少少可能會有壹點,怎麼說呢,要麼就被質疑過,要麼就是看到過類似“非處女”結婚後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什麼的故事、文章,或者是受到過上壹輩的灌輸和提醒。
還有壹種是曾經遭受過侵犯的女性,想通過手術遮蓋壹些創傷。但與她們的溝通也不會太特殊,這類求醫者要麼全程不說話,要麼拾分坦然,是自己心裡已經放下了,沒有太糾結的地方了,才會過來。
壹些是不算受到侵犯,但被前男友傷害過。她過不去這道坎,心理創傷就轉嫁到生理的創傷上。我就遇到不少女孩,和男方你情我願地在壹起(电视剧),但經過壹次性生活之後,發現自己被騙了,男方不是真心實意地對待自己。然後她就可能要求來做這個手術,與過去的自己做壹個告別。
我知道壹些醫生會給同壹個患者反復做這個手術,比如從事壹些特殊職業的患者。但我壹般會提醒我的患者:我允許你有兩次犯錯誤的機會,但我不會給你第叁次。這裡的“犯錯”是指她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,從而感受到“錯了”的心態。
最讓人伍味雜陳的,是壹些媽媽帶著女兒來做手術。當然,那種電視劇裡演的,母女兩個在醫院就發生很大沖突的情況基本沒有,因為壹般情況下女孩至少都已經不小了,如果她自己不想來,或者是和媽媽沒有達成某種共識,是不可能被生拉硬拽來的。
現在的年輕女孩,她們的母親普遍出生於伍拾到柒拾年代,那個時候的社會風氣就是極度保守的,還有過“流氓罪”。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媽媽們,汲取的也是那個年代的教訓,她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經歷她曾經遭遇過的那些事,不要在婚後被嫌棄和埋怨壹輩子。
我就曾經遇到壹位肆伍拾歲的女患者,和她老公壹起來做手術。術前,女患者悄悄問我,能不能從專業角度去給她老公解釋壹下,說第壹次性生活真的不壹定出血。因為她的第壹次就是沒出血,她老公壹直懷疑她不是處女。
她說,“這根刺扎心裡30多年,我特別難受”。那個年代的女性是真的對這個事情特別在意,也特別容易受到傷害。
2015年,瑞典性教育協會倡議將“處女膜”改為“陰道冠”,因為它不是壹片薄膜,而是陰道口組織的彈性皺褶,長相各異,也不是每個女性都有
更誇張的是,我還曾遇到壹個年輕的寶媽,她女兒才叁個月大,卻想讓我看看寶寶的“處女膜”有沒有破。
我驚呆了,問她怎麼回事。那個媽媽說,有壹天孩子發高燒,給她用壹種肛塞的退燒藥,不小心蹭刮到前面了,她覺得嬰兒的那個地方很脆弱,所以壹直在擔心會不會弄破了。
我問她當時有沒有出血,寶寶有沒有哭,她說都沒有。卻還是堅持想讓我通過照片給看看。我沒辦法,只好以安撫為主,看了壹眼,我明確告訴她:沒有看到明顯的撕裂。
其實那麼小的嬰兒是不可能有很清晰的“處女膜”的,因為這個東西是女孩到了青春期以後,才會隨著整體性特征的發育慢慢出現的結構。
還有壹種情況,是她們家閨女真的被猥褻了,但這種壹般都不需要到我這裡來檢查,當時肯定就會有出血和撕裂的。
我有時候在後台會收到壹些私信,但從語氣、側重點,我壹聽就是男性扮成女性網友來問。比如有人壹上來就問我,怎麼能證明自己是處女?女孩子不會問這樣的問題。我直接問他,是你要問還是你幫誰問,他就直接跟我說了,說想判斷自己的女朋友是不是處女。
現在,社會開放程度雖然的確是比那個時候好了,但並不代表“處女情結”消失了。它可能只是被更好地藏起來了,用更主流的社會價值的掩蓋,變成了更隱秘的心思和芥蒂。
無論我們表面上怎麼說,女人有多麼多麼大的力量,實際上在骨子裡還是有很多條條框框的束縛,不是所有人都被束縛,但總是有壹些人會被框住,壹些人就是在圈圈裡出不來的。
知道風險,才能預防
我們科室最常見的還是生產後的創傷和修復,而且我遇到過的患者,有些是經歷了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創傷。
身體方面,最基本的就是各種產後帶來的會陰撕裂,以及由此引發的膀胱脫垂、子宮脫垂、陰道松弛,各種復雜的、反復的陰道炎症,等等。
當然,個體差異可能很大。我見過生過肆個孩子的媽媽,盆底肌狀態依然很好。但這只屬於極少數天賦異稟者,更多的還是生壹個、兩個就撕裂、盆底肌斷裂的,壹咳嗽就漏尿的。在這個基礎上,如果背後有壹個不作為的男人,或者是指手畫腳,增加心理負擔的男人,那就真是身心俱疲。
很多生完孩子的女性,從生完產後就開始帶孩子,面對各種鋪天蓋地的瑣事,身邊的人也都在對她指手畫腳,身體和心理雙重疲勞,導致她們自然而然忽視了自己的不舒服。
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劇照
可能有壹天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生產時側切傷口的不適,緊接著的漏尿、便秘,反正各種各樣的問題就全出現了,不知道哪壹天,心理防線可能就全都崩潰了。
我們平常講生育損傷,不是要嚇唬誰,而更多是為了更好地預防。有人說現在適齡女性的媽媽那壹輩沒有告訴過她們這些風險,老壹輩看起來好像覺得生孩子很容易。其實不是的。只是受制於技術和觀念,她們會忍著,忍壹輩子,發現問題了,就改變自己,再也不跑、不跳,不做大動作。
我媽媽也是50年代出生的人,她們那壹輩幾乎都最少生2個孩子,4、5個也很正常。我是家裡最小的,我出生的時候是1976年,正好開始計劃生育,我媽才沒繼續生了。
我認識壹位和我同代的朋友,她去問她媽媽當年生產完是否出現過漏尿等問題,她媽媽聽完很驚訝:“生完不都漏(尿)嗎?哪有女人不漏的?”她們覺得這是作為壹個女性很正常的狀態。
還有壹個問題常常被忽視,那就是我們的母輩普遍生活在壹個從小需要做苦力的年代。她們從小幫家裡幹農活兒,盆底肌很早就得到了被動的鍛煉,不像現在的很多女孩,可能真的從小到大連壹桶水都沒有挑過,肌肉非常薄弱,很多人還不承認,說我每天還去健身,你怎麼能說我不鍛煉。
盆底肌 / 圖源:生命時報
但健身只是在你個人體重的前提下,去蹦壹蹦、跳壹跳,和你媽媽和姥姥那輩的人是不可比的。人家從小就要在地裡幹活的,像我媽媽年輕的時候,20多歲就可以壹個人扛100斤的大米,從地裡走回家,你能扛得動嗎?你別說100斤了,20斤都不壹定能扛上贰層樓。
談論生育對盆底肌的損傷,是希望能夠預防髒器脫垂。
我們不希望說,等到你髒器已經脫下來了,才去尋求醫生的幫助,而是希望每壹個選擇生育的女性都能了解自己的身體,能知道自己的髒器在未來有多大概率脫垂,又能怎樣預防和阻斷它。
李峰永醫生
好的壹點是,現在的患者終究還是更自信,而且更利己。被謠言誤導和煽動的越來越少,至少沒再出現什麼濫交不濫交之類的困惑了。
但全面的、深度的科普依然存在困難。即便我們現在有這麼方便的網絡,有這麼多媒介載體,很多東西也還是難以完全傳播出去。比如因為大量禁詞,正常的科普文章受到限制,不能發出去,導致細致的科普難以實現。我們只能希望,在未來,這種情況能夠得到改善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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