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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 2024-04-11 | 來源: 極晝 | 有0人參與評論 | 字體: 小 中 大
資料圖。圖源東方IC
摘要:去年1月,在催婚壓力下,葉若(化名)開始用“青藤之戀”平台相親,看中它的“高學歷實名認證”, 以為能高效匹配到合適的對象。作為985社會學博士,她最後把資料卡改了又改,貼上“小鎮女孩”標簽,還根據男性意見換上制服頭像,發現自己是為了成為大多數人眼裡的“優秀伴侶”,而不想顯得太有個性。
使用壹年,她的資料被瀏覽7000多次,加上20位異性的聯系方式,但還是沒找到合適的伴侶。之後,她訪談了30位“青藤之戀”使用者,窺見這裡像高效的流水線,有人逐漸在其中迷茫,失去人與人交流的實感。
最終,她在《中國青年研究》發表了壹篇名為《親密關系為何遇冷:青年網絡相親中的情感邏輯及困境》的文章,試圖解答壹個問題——為什麼在算法支持下,年輕人獲得了空前自由的選擇權,卻仍談不上戀愛?以下內容根據葉若的講述及相關資料整理。
文| 呂煦宬
編輯| 毛翊君
改了20遍資料卡
進入交友池前,要填個人信息,還有“MBTI”。也可以選標簽,系統會提供上百個,光是和生活習慣有關的就有128個,細到吃辣、疊被子、寫日記或記賬。填得越細,平台給資料卡打的分會越高。
有人擺家境,突出“獨生孩,家庭無負擔;家中有公務員,有教師,而我,是醫生。”還有男性會在擇偶標准裡明確提到,希望對方是獨生女。我猜,這背後的期待是,獨生子女壹般來自城市家庭,父母有公職和穩定的退休金,婚後不需要承擔太多父母養老壓力。
較常出現的專業還是金融、計算機壹類,少有文科生會提到專業,我也沒有寫自己是學社會學的。至於職業,最常見的是體制內工作者和互聯網大廠員工,程序員尤其愛自嘲,“雖然是程序員,但是頭發還在。”
為了達到滿意的效果,我把卡片改了至少有20遍。最開始,我介紹自己在鄉鎮長大,性格純粹,碩士畢業後工作過壹陣,去年考博上岸。我想找志趣相投的人,寫了喜歡的女團,想找同好,還說想去某地旅游,希望認識了解當地文化的人。
結果,有異性在匹配聊天後告訴我,我的資料太冗長了,沒有人會看完。他教我把家境和職業規劃擺在開頭。說這話的是壹個企業老板,長得還挺帥的,特別有優越感。還有某地壹個35歲的副鎮長,讓我把頭像換成穿學士服拍的照片,說這樣能凸顯善良的氣質,“對女性而言,觀感更重要”。而他的要求是,對方性格穩健,能給予他安全感和力量,還有足夠的女性魅力,經濟條件好,爸媽好相處。
意見我都照做了,刪掉了那些喜好,因為我發現,從來沒人問我為什麼喜歡。我還重新設計了自我介紹,先給自己打上“小鎮女孩”的標簽,擺明出身,潛台詞是不想找太有錢的,希望門當戶對。擇偶標准上,我寫的是“初步感覺找體制內工作的人比較合適”,但又不想把門檻卡死,怕錯過人,我就在後面補充:“設想而已,不設限。”
職業規劃壹欄也有修改。最初,我寫的是“偏向高校教師”。那時候,我期待交往對象是福州本地人,但刷了壹段時間後,發現沒有比較滿意的,就擴大范圍。這樣找補,既表達了我的訴求,又在暗示對方:如果你足夠好的話,壹切都有商量的余地。
反復修改資料,背後其實是自信心的貶值。用軟件壹段時間後,我發現,我有好感的異性,大多學歷高,工作體面,長相端正,而這些人不追求強強聯手,更看重異性的魅力。說白了,就是想找壹個漂亮的賢妻良母,但我不是這樣的類型。喜歡我的,大多學歷還可以,但是家境壹般,長相也不出挑,不怎麼會和女生打交道。
理想和現實的落差,讓我明白自己在婚戀市場中對應的價值。我發現,我上傳到平台的照片都是呲著牙的笑臉,有些諂媚。我甚至覺得別人提醒我修改,是在幫我。當人特別急迫找對象時,就容易有討好感,變得被動、卑微。
“青藤之戀”小程序截圖。
我家在福州西北的縣城,書讀得越多,背負的婚戀壓力就越大。去年1月,我等待申博結果,處在人生迷茫期。老家算虛歲,當時過完年我就29了。在父母看來,不結婚就是失敗的,他們也要承受輿論。我爸有個同事的兒子是我們那兒最早讀博的,現在40多歲未婚,周圍人都嘲諷他“讀書讀傻了”。
我選中“青藤之戀”有壹點,是它要求學歷和實名認證。系統每天推薦15個“男嘉賓”。我花了500多塊錢開會員,為了看到誰喜歡我,還能篩選異性的年齡段和學歷。用了大概壹個月,當他們發現沒法和我馬上“奔現”後,聊著聊著就消失了。
我很好奇,為什麼線上交友的成功率會這麼低?這個學術領域還少有人觸及,於是決定展開研究。在系統推給我的異性裡,選了話比較多或經驗豐富的人,作為訪談對象。他們來自各行各業,碩士居多,年齡在22-35歲。
從使用者轉變到研究者,讓我更注意觀察別人是怎麼打造自己的。瀏覽上百份資料後,我發現,大部分人的愛好都很雷同,看電影、聽音樂之類的。可能在社交軟件上,我們不知道面對的受眾是什麼樣的,會想抹掉可能引發爭議和偏見的部分。壹個女生說想找公務員,但會補充,“不是歧視別的職業,是因為父母都在這個系統裡”,好像生怕冒犯了誰。
我認為我的個人資料已經很完美了,但後來感覺到,很多人根本沒有仔細讀完。資料上第壹句話是博士在讀,但還有人問我,工作忙不忙?還有人在聊天時,頻繁訪問我的主頁,反復確認信息,可能他們是聊的對象太多了,都不記得誰是誰。
隨時“丟回貨架上”
線上交友追求效率,使用者會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認識更多人。“青藤”的機制迎合了這樣的需求。為了鎖住新用戶,平台會在使用初期推薦比較優質的資源。開頭半年,我也很積極——會員每天有機會給感興趣的異性寫壹張小紙條,如果對方回復,兩人就能開啟聊天,我都要把這個機會用掉。
但我不知道為什麼,發出去的小紙條基本上都得不到回復,對方直接點叉——這表示拒絕,系統不會幫兩人牽線,沒法進行對話。但我覺得也挺好,能迅速知道對方對自己沒有興趣,那就換下壹個,不用糾結。而且小紙條發多了,也就記不清誰是誰了。
還有“伍分鍾巴士”速配,每晚參加6場虛擬約會,每5分鍾能選擇是否要繼續和當前對象聊天,如果離開,可以立刻開啟與下壹個人的聊天,像流水線壹樣。這樣,每天就能再多認識6個人。最初我是很期待的,結果遇到的都有壹種濃濃的疲憊感,說話很少,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活動每晚八點開始、大家剛下班有關。
巴士裡展開的對話都很模式化。有壹次,我打開這個游戲,給對方發了壹條“晚上好”。這是從別人那兒學來的開場白,覺得還不錯,每次都用。對方很快回我:“晚上好,今天開心嗎?”我說:“還行,在家休息,你呢?”他說:“我今天很累。”對話進行到第叁分鍾,系統公布了對方的資料,我對他沒什麼興趣,就“下車”,結束了對話。
壹位使用了兩年的人告訴我,和她聊天的對象都很敷衍,每次回復不超過10個字,用表情包來營造虛假的熱情。那個女生會和對方傾吐工作上的煩惱,但對方好像沒在用心傾聽,不斷拋出“熊貓頭”的表情包,或者說壹些網絡上俗套的梗,看似在提供情緒價值,但其實很敷衍。27歲的她現在對建立親密關系很失望。
但即便很多受訪者都意識到這種交往的表淺,認為這種關系是能隨時拋棄的,還會抱著“試壹試”或“交朋友”的期待繼續使用,並對軟件提供的“高效率”表示滿意。
有壹個26歲女生,北大(专题)畢業做選調生,她就覺得,在軟件上隨時斷聯再正常不過了。曾經匹配的人突然問她,為什麼不說話了?她感覺無語,“他不懂自己只是被‘丟回貨架上的商品’。有必要解釋對你為什麼不感興趣?有些人真是沒玩明白。”後來我得知,她最終在現實體制內找到了男朋友。
我不認為她這種想法冷漠,很多人都在軟件上被冒犯過、傷害過,才會變成這樣。我遇到過壹個很奇葩的人,匹配成功後不說話,我就跑去問他,卻被反問:“說什麼?”很不客氣。有壹次,我看到了壹個人給我發消息但沒有回復,過壹段時間再聯系時,發現對方已經把我拉黑了。這就是壹個互相傷害的過程,真的。
資料圖。源自東方IC
軟件上,人和人之間不是慢慢培養感情的,向右滑動手機屏幕就代表喜歡對方,送出好感。沒興趣的話,只要左滑,就能看到下壹位異性。簡單的左滑和右滑就能決定這個人是否從此消失在你的世界。況且,平台每天都會推薦不同的人,容易讓人產生“下壹個更好”的感覺,這種觀念推著使用者,跳過互相了解的過程,迅速做出選擇。
系統也鼓勵用戶多送出“喜歡”,如果長時間對推薦點叉,畫面上會冒出提示:試著多點壹些喜歡,給雙方壹個機會。還會提示使用者,點擊愛心,能夠了解對方的隱藏信息。有人會在短時間內向許多人表示“喜歡”,這樣壹來,“喜歡”和親密關系之間的鏈接就斷裂了。交友變成了壹種手指滑動游戲。有女性訪談者告訴我,她壹般都只看照片,如果照片吸引人,她就會點“喜歡”,等匹配成功了,再去了解對方。
還有人通過“右滑所有人”找存在感。訪談對象裡有壹個22歲的男生,母胎單身,也沒被女生喜歡過,認為自己沒有異性緣。他會給平台推薦的所有人點“喜歡”,用這種方式加大曝光量,增加匹配的可能。如果有人回應他,在他看來這就證明了自己是有魅力的。
媒體報道曾寫,“青藤之戀”項目團隊調研發現,剛注冊平台的用戶因為抱有沖動和期待,更容易找到對象。使用時間長的人因為有優中擇優的心態,脫單成功率反倒降低了。我曾問過壹位25歲的男性使用者,如果某位異性的壹切都讓他滿意,但沒有從事他期待的工作,還會繼續和她保持聯系嗎?他堅定地告訴我不會,“畢竟有那麼多人可以選,何必呢?”
壹位26歲的女性使用者告訴我,她在瀏覽“男嘉賓”的資料卡時,只會根據自身的擇偶標准去篩選對象,而絕不會因為誰,改變擇偶標准。還有壹位29歲、使用壹年的女性用戶說,刷軟件讓她有種“皇帝翻牌子”的感覺。
在線上,目標感會變強,心裡有壹個很明確的理想型。我希望對方比我大壹到兩歲,有兄弟姐妹,在福州的體制內工作,長相端正,性格老實,不太強勢。總覺得,軟件上有這麼多候選人,我要做的就是按這個標准,找到他。其他沒有達標的,就直接滑過。
被拒絕或無視超過10次後,就麻木了。再給別人發小紙條,也都直接發系統默認話術。我使用了壹年,加上20個人的微信,但沒有壹個是至今還保持溝通的,頂多過節的時候,發上壹句祝福。朋友都做不成,更何況戀人。
卸載與重裝
現在打開聊天框,會看到好幾個和我聊過天的人都注銷了賬號。訪談中我發現,有60%的人有卸載軟件後重裝的經歷。我理解為,這是他們在期待戀愛和社交倦怠間搖擺。
每個使用者都會經歷心理重建的過程。剛開始用的時候,還挺謹慎的,發小紙條也會認真寫小作文,滿心期待等待回復。壹旦別人表示無感或沒有回復,就會陷入反思——是不是我首頁哪裡寫得不夠好,還是我眼光太高了。
有人把找不到對象的原因歸咎於自己不夠好,不配獲得親密關系。壹位27歲女生說,軟件只適合各方面都成熟的人,“我還不夠好,但沒有人願意等待我的成長”。壹位1993年的男生,在醫院工作,沒在軟件上有收獲,打算考在職研究生,等上岸後再來使用軟件。
但回到線下,交友的困境也不會消失。我後來又和這個男生聊,他說他幾乎接觸了單位裡所有異性,都沒有結果。其中有個女生,在曖昧期吐槽他摳門,衣服都沒幾件,他又重新回到線上,有種要重新開始的感覺。
還有人回歸線上,是因為在線下遭到冷落。訪談對象中有壹位博士,她的表達欲很強,但她的男友不太喜歡微信聊天,情緒價值沒有給到位,不清楚她是出於報復心理,還是真的想找壹個傾訴的出口,她會回到交友軟件上找人聊天。這裡對她而言,是壹個樹洞。
我加上微信的20人裡,也有挺吸引我的。他說話很幽默,是不同行業的,但後來考慮到我還有兩叁年才畢業,又是異地,每天要投入這麼多時間維系關系,覺得太麻煩就漸漸沒了聯系。加上的人不主動找我,我也不會主動,怕顯得太迫切。最後大家都繃著,讓交友成為壹種博弈。
資料圖。源自東方IC
母親知道我通過軟件交友,不反對,只要我花心思找對象,她就覺得欣慰了。但我給她看壹些有好感的異性資料卡片,她很不滿,希望我找更有男子氣概的,還要求對方母親不能太強勢。
我告訴她,我想找叁觀壹致的。這種想法在她看來是幼稚的,她認為婚姻是壹種合作關系,並堅定地認為,我遲早也會贊同她的觀點。我心裡很不舒服,覺得她本質上很自私,但還打著愛的旗號。
溝通只會帶來更大的爭吵。有壹次,我媽問我最近還有沒有繼續刷軟件,我說,我很累不想刷。她質問我,你讀博累到這種程度了嗎?我看別人讀博還能生孩子。去年12月發完論文後,我很久沒有用軟件,想把長輩的期待從我身上卸下來。
現實裡,我接觸到壹個男生,處在還在互相了解的階段,我發現,我有受到刷軟件的影響,心態很急躁,迫切想知道他畢業後的去向,希望我們的需求趕快匹配,否則就不要再相處了。
壹個星期前,我又開始重新刷軟件,想認識壹些對未來求職有幫助的人脈,比較隨緣,不會因為別人的無視而動搖內核。我把那個穿學士服的頭像換掉了,換成了比較嚴肅、有氣質的照片。我充了壹年會員,交錢後,就更不想浪費,所以每天會把系統推薦的15個人刷完,這花不了多少時間。
直到研究結束,還有壹個問題我想不明白:如今很多人都處在低欲望的狀態,好像不喜歡談戀愛了。越在不確定的時代,人對親密關系的需求越強烈。但現在很多人會用半年考證,卻不願投入時間找壹個能共度壹生的人。-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,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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